午後時分,林子楓走進了雷府大門,來見雷一鳴。


    他今早才得知雷一鳴回來了,是在昨晚入夜之時到的北京。北京這邊的人都知道他在那邊打了大勝仗,總以為他會耀武揚威的“班師回朝”,萬沒想到他會無聲無息的忽然回了來。林子楓匆匆忙完了手頭的事務,按照規矩,要過來向這位大帥問一聲安。然而甫一進入樓內,就感覺氣氛不對。白雪峰站在樓梯中間,一邊往下走,一邊不耐煩的低聲訓斥著身旁小副官。忽然抬頭看見了下方的林子楓,他勉強笑了一下:“老林,有日子沒見了。”


    林子楓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問道:“你怎麽了?”


    白雪峰這時已經下樓走到了他的麵前,苦笑了一聲:“我倒是沒怎麽,無非是一夜沒睡。是大帥——大帥病了,發燒,燒了一路。”


    林子楓聽了這個消息,心裏有一點驚訝,臉上則是十分驚訝:“那讓醫生看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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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峰當即一指身邊的小副官:“我半夜讓這個混蛋出去找大夫,誰知道這個小混蛋找了個老混蛋,給大帥開了一劑藥,大帥喝了之後上吐下瀉,熱度更高了。”說完這話,他一腳把小副官踹了個趔趄:“滾!”隨即又對著門口的小勤務兵一招手:“出去瞧瞧,貝爾納醫生怎麽還沒到?還有那個老混蛋,把他押起來,別讓他跑了!敢給咱們大帥亂吃藥,我看那老東西是活膩歪了!”


    林子楓見白雪峰忙得團團亂轉,一張一貫和氣的麵孔,此刻也急赤白臉的不和氣了,便問道:“我上去瞧瞧大帥,行不行?”


    白雪峰匆匆答道:“那當然行。”然後他又對一名勤務兵怒道:“我要的冰呢?”


    勤務兵嚇得戰戰兢兢:“已經……送上樓了。”


    白雪峰“唉”了一聲,轉身就往樓上跑。林子楓見狀,也連忙跟了上去。及至進了雷一鳴的臥室,他望著室內情形,又是一怔。


    空氣中彌漫著酒精的氣味,大床四麵的床帳全部懸掛起來,露出了床上仰臥著的雷一鳴。一個套著白大褂的西裝醫生正站在床旁忙碌,另有一個看護婦模樣的白衣女子站在床旁,從水盆裏撈了白毛巾疊成方塊,往雷一鳴的額頭上放。水盆裏叮叮當當的作響,正是水中加了冰塊。


    林子楓走到床邊,就見雷一鳴周身*,隻穿了一條極寬鬆的短褲,褲管濕淋淋的,幾乎向上卷進了褲腰。青白色的皮膚微微反射了陽光,他緊閉雙眼,艱難的呼呼喘息,林子楓幾乎能夠感受到他的灼熱溫度。


    白雪峰用濕棉球潤了潤他幹裂的嘴唇,那醫生也端著一隻搪瓷杯轉身走了過來。搪瓷杯中裝的是稀釋了的酒精,醫生用紗布蘸了酒精,開始擦拭雷一鳴的身體。白雪峰見狀,扔了棉球去幫忙,又回了頭,輕聲對林子楓說道:“就是不退燒。”


    林子楓猶豫了一下,後知後覺的換了同情麵孔:“要不要進醫院?”


    “我也不能做主啊,一會兒聽德國醫生的話吧,人家怎說,咱們怎辦。”


    林子楓歎了口氣,繞到床頭去看雷一鳴的臉。雷一鳴的臉也是青白色的,兩邊麵頰則是青中透了紅,皮膚顯得很幹很薄,一層紙似的繃在了顴骨上。兩隻大眼睛深深的凹陷了下去,他的睫毛上粘著一點分泌物,額頭上也有細小的皮屑,是個不幹不淨的病人。


    把同情的麵孔保持住了,林子楓很平靜的看著他,平靜極了,幾乎有點心曠神怡。生平第一次瞧見雷一鳴這個德行,他覺得大床上的這具軀體很有意思,很值得一看。雷一鳴的左肩上有傷,已經縫了針,不知是傷得亂七八糟,還是縫得亂七八糟,總之那一處“豔若桃李”,潰爛得正盛。林子楓從來不摸刀槍不上戰場,就是因為他看不得血肉和屍首。此刻看著雷一鳴的傷,他也覺得恐怖,恐怖到要讓他一閉眼睛一扭頭。可又因為這傷口是潰爛在了雷一鳴的肩上,所以那恐怖又另有了一種刺激性,讓他既不想看,又忍不住看。


    看了片刻之後,他走到床旁的水盆前,親手撈出一條毛巾擰了擰,然後回去俯下身,給雷一鳴擦了擦眼睛——眼屎令他作嘔,影響了他此時此刻的欣賞。


    白雪峰見了,以為他也想幫忙,正要說話,然而房門一開,幾名副官眾星捧月的擁著貝爾納醫生進了來。原來房內這位西裝男子還是德國醫生貝爾納的中國弟子,師徒相見,當即用德語交談了一番,然後貝爾納走到床前,又對雷一鳴檢查了一遍,末了轉身對著白雪峰說了幾句走腔變調的中國話。白雪峰連連點頭,口中說了五六個“是”,然後扭頭就要往外走,走出幾步忽然想起了這房內還有個林子楓,便回頭喚道:“老林,你也出來吧!”


    林子楓跟著他出了門:“醫生怎麽講?”


    白雪峰快步下樓,且走且答:“他說要用冷鹽水給大帥灌腸。”然後他拍了拍林子楓的胳膊:“你自己找地方坐坐吧,我實在是顧不上你了。”


    不等林子楓回答,他已經如風一般走了個無影無蹤。林子楓見狀,便走去了小客廳裏坐下——橫豎回去也沒什麽事,不如留這兒等著,說起來還顯得他忠肝義膽,聽聞大帥病了,連家都不回了。


    “勝男要是活著,現在一定急壞了。”他想起了妹妹,臉上依舊是淡淡的沒表情:“勝男可沒有照顧病人的本事,她自己還是個病孩子呢。”


    勝男沒本事,重擔就還是要落到他這個哥哥的肩上。說起來,他現在倒是很願意親手照顧照顧樓上的雷一鳴。他是有耐心的,可以分十八天,把那人照顧進十八層地獄裏去。


    然後他忽然又想起了張嘉田。張嘉田這回是敗了還是死了,他沒得著確切的消息,但無論是哪種結果,這小子都夠讓他失望的。他想若是把葉春好和張嘉田調換一下,或許都不至於讓雷一鳴凱旋而歸。


    小客廳外麵,白雪峰健步如飛的上樓下樓,跑出咚咚的腳步聲。他向外斜了一眼,感覺自己從未見過這麽瘋狂的狗腿子——不過這也難怪,白雪峰這人沒什麽正經的本事,雷一鳴若是今天高燒而死了,他明天就得收拾包裹回家,並且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新東家。


    林子楓坐在小客廳裏浮想聯翩,如此挨到了傍晚時分,他熬出了頭。


    白雪峰東倒西歪的進了來,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了下去:“我的老天爺。”


    勤務兵送進來了兩杯熱茶,白雪峰把勤務兵叫了住,讓他給自己揉肩捶腿。扭頭望向了林子楓,他的眼神都呆滯了:“熱度降下來了,睡了。”


    林子楓問道:“既然不發燒了,應該就沒事了吧?”


    白雪峰閉了眼睛,向後一靠:“應該是沒事了。”


    “有沒有我可以代勞的事情?”


    白雪峰搖了搖頭,衝著他慘笑了一下:“心領了,不用你,伺候人的活兒,你不會幹。”


    然後他又道:“你回去吧,今晚兒他大概不會醒,你明早再來。”


    林子楓又問:“你一個人真行?”


    白雪峰答道:“沒事,他睡我也睡,隨便湊合一覺,我就能緩過精神來。”


    林子楓聽到這裏,不再客氣,當真是起身走了。


    翌日上午,林子楓如期而至,果然見到了清醒了的雷一鳴。


    他到來時,雷一鳴坐在床上,正在喝藥水。那藥水大概是非常的苦,他緊皺眉頭把它咽了下去,然後就著白雪峰手裏的杯子,連喝幾大口水。


    白雪峰隨即扶他躺下,把羽絨被子拉上來一直蓋到了他的下頦,又對林子楓說道:“大帥的身體還是很虛弱,不能多說話。”


    林子楓在床前微微俯下了身:“請大帥好好休息吧,我並沒有什麽事情,隻是來看大帥好些了沒有。”


    雷一鳴抬眼看了他,看了片刻,閉上眼睛點了點頭,又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算是作答。


    林子楓直起腰,輕聲告辭離去。白雪峰在床邊深深的彎下腰去,幾乎是把嘴唇湊到了雷一鳴耳邊:“大帥有什麽吩咐嗎?”


    然後他稍稍抬頭,把耳朵送到了雷一鳴唇邊,聽到了極其含糊輕微的兩個字:“沒有。”


    他放了心:“那大帥請繼續睡吧。醫生吩咐過了,讓大帥這幾天務必要臥床休息。”


    雷一鳴不再回答,沉沉的又睡了過去。


    下午時分,他又發起了燒。


    這一回燒得並不厲害,白雪峰便沒有大驚失色,隻在一旁守著他。而他先是昏昏沉沉的時睡時醒,後來忽然睜了眼睛,口齒清楚的對著天花板問道:“太太呢?”


    白雪峰一愣,支吾著不知如何回答,同時就見他的神情嚴肅平靜,鎮定到了詭異的程度。扭頭看著白雪峰,他又說道:“她良心壞了,我病成這樣,她也不來看我。”


    白雪峰連忙問道:“大帥想見太太?”


    他答道:“我不要見她。”


    然後他閉了眼睛,又睡了過去。


    白雪峰明知道他是病得說了胡話,可是一挺身站直了,有那麽一瞬間,他真想將錯就錯,“假傳聖旨”的把葉春好放出來。


    葉春好再不出來當家做主,他就要支撐不住了。他又不是林子楓,林子楓很愛攙和雷家的家事,總像是恨不得成為雷家的總管家,他卻沒有這種興趣。他隻想出能出的力,得能得的錢,僅此而已,沒別的野心。


    可是轉念一想,他終究還是沒邁出那第一步——他感覺著,葉春好在那冷宮裏不會久住,而自己還是恪守住本分,不要亂做主張才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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