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雷公館。


    林子楓在公館門外下了汽車,夾著一隻公文包往裏走。夏天算是快過去了,空氣中已經有了一點秋意,秋意並不蕭瑟,反倒是有點金滿倉銀滿倉的喜氣,或許是因為他剛履行完了一套法律上的手續,幾家公司的股東名字,已經從葉春好變成了雷一鳴,雷一鳴是不管這些事情的,所以他如願以償,終於又攥住了雷家的財政大權。


    穿過庭院走入樓內,他照例是不等人通報,直接上樓去見雷一鳴。大中午的,雷一鳴還在臥室裏沒有起床,他進門時,陳運基師長正站在床前向他匯報著什麽,雷一鳴背靠著兩隻羽絨枕頭,蓋著薄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顯然是夜裏沒休息好,因為臉色白裏透青,眼睛半睜半閉,滿腦袋的頭發都直豎著——非得在這個時候,才能看出他的頭發很厚很密,白雪峰能把他這麽個刺蝟似的腦袋梳得油光水滑,真是有點手藝的。


    雷一鳴對林子楓視而不見,繼續聽陳運基報告,及至聽到了最後,他點了點頭:“行,他帶著那麽幾百殘兵敗將,都能從你眼皮底下逃出去,真行。”


    隨即他抬頭瞪向了陳運基,攥了拳頭猛一捶床,厲聲吼道:“你們就會吃幹飯嗎?你帶了多少年兵了?他才帶了多少年兵?他一無後盾,二無外應,你就是關門打狗也打死他了,怎麽還能眼看著他逃出去?”他隨手抄起了床頭矮櫃上的玻璃煙灰缸,擲向了陳運基的頭臉:“老子的臉都被你們這幫蠢材丟光了!”


    陳運基向後一晃腦袋,讓煙灰缸砸上了自己的肩頭。頗靈巧的抬手把煙灰缸接住了,他沒說什麽,轉身把它放到了稍遠些的桌子上。床頭矮櫃上再沒別的東西了,雷一鳴環顧四周,沒有找到新的武器,氣得把身後的羽絨枕頭抽出一個,又扔向了陳運基。陳運基這回不躲了,直挺挺的任著他打,同時說道:“大帥請息怒,這回的事,確實是我沒辦好,大帥對我該怎麽罰就怎麽罰吧。”


    他這人對誰都不太恭順,對著雷一鳴已經算是相當的有禮了,但在自稱之時也是滿口的“我”,連個“卑職”都不會說。雷一鳴聽了他這番語言,越發的有氣:“罰你?罰你有什麽用?我提拔你做我的師長,為的是讓你給我建功立業,不是為了罰你玩兒!”


    陳運基這回抬了頭:“大帥若是肯發話,那我就帶兵打進察哈爾去!張嘉田就是跑到戈壁草原上去了,我也追他到底,非把他的腦袋給大帥拿回來不可!”


    雷一鳴聽到這裏,怒吼的調門又提高了一級:“你當察哈爾是我家的後院,你要打就打過去了?”


    然後他把餘下的一隻羽絨枕頭也丟向了陳運基:“你給我滾出去!”


    陳運基麵不改色,昂首挺胸的向著雷一鳴行了個軍禮,然後“哢嚓”一聲做了個向後轉,大踏步的走了。雷一鳴一直瞪著他,從他的正臉瞪到了他的背影,等他走出門去了,雷一鳴“呼”的一掀毯子一翻身,像要結繭似的,用毯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裹了個密不透風。


    林子楓先是心曠神怡的旁觀著,旁觀到了此時,見這一出戲已經落了幕,便走去彎腰撿了地上那兩隻羽絨枕頭,放回了床上。毯子上方露出了一叢亂發,他俯身對著那叢亂發說道:“大帥,手續已經辦好了,您要不要過一過目?”


    那叢亂發沒有反應。


    林子楓知道他不會過目,所以慢條斯理的,他投下了第二枚*:“還有一些文件,是需要讓太太簽字的。大帥若是近幾天回京的話,正好把那幾份文件交給太太。”


    他知道雷一鳴現在一聽到“太太”二字就要發瘋,所以故意一口一個太太——消息還是泄露了出去,外麵都知道雷家的太太為了救姓張的小子,竟然親自爬到了火車頂上去,連丈夫都背叛了,連性命都不要了。沒人敢說雷一鳴是否帶了綠帽子,不過雷太太和張幫辦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瞧著宛如一對金童玉女,確實是十分的般配。


    雷一鳴和第一任太太鬧離婚,鬧得天下皆知,瑪麗馮甚至召開了若幹次記者招待會,專為了當眾罵他,氣得他恨不得活吃了她。第一任太太已經是潑婦了,第二任太太更凶猛,竟然徹底的吃裏扒外、公然和他的叛將一條心了!


    雷一鳴之所以搬到了天津來住,就是怕自己哪一夜一時失控,會跑去把葉春好掐死。葉春好這個人,他見不得;“太太”二字,他也聽不得。一掀毯子坐起來,他跳下床,赤腳推門就往外走——張嘉田遲遲不死,搞得他也沒法好好的活,他心裏煩得要命,簡直連罵人的興致都沒了,隻想孤身逃去個清淨境界裏,和四麵八方的這些混蛋們一刀兩斷!


    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出幾步之後,他怒氣衝衝的又回了來——忘穿褲子了。


    穿了睡褲的雷一鳴又衝出了門,林子楓慢悠悠的跟了出去,結果發現他衝了個無影無蹤,樓上樓下都沒有他的影子。


    林子楓走去了院子裏,見園丁正在用大剪刀修剪花木,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草汁氣味,清新過了頭,簡直有點嗆鼻子。於是他又回到樓內,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打開了公文包,把裏麵的文件一份一份拿出來看。忽然有人走到了他麵前,他抬了頭,看見了白雪峰。


    白雪峰嚼著口香糖,在他麵前坐下了:“什麽時候來的?我都沒瞧見你。”


    他把文件收回了公文包:“剛來。”他抬手向著天花板一指:“和陳師長鬧脾氣了。”


    白雪峰含笑點頭:“我知道,我在樓下聽見了。”


    林子楓一拍腿上的公文包:“我沒得著說話的機會,隻好留這兒再等一等。這幾天你們回不回北京?這裏有幾份文件,是需要讓葉春好簽字的。”


    白雪峰笑了:“我不知道回不回,往後太太的事兒你也別找我問。前天,他說我不是好東西,總為太太說好話,肯定是受了太太的好處。還說我往後要是再幫著太太說話,就讓我滾蛋。”他苦笑著一攤手:“其實我哪替她說好話了?冤枉死我了。”


    林子楓壓低了聲音:“我看他脾氣變得更壞了。”


    白雪峰點了點頭,小聲答道:“可能是缺覺鬧的。他夜裏睡不安穩,總做噩夢。”


    林子楓歎了口氣:“那你就要多辛苦了。”


    白雪峰又是一苦笑:“唉!”


    林子楓不知道雷一鳴為何會忽然做起噩夢來,白雪峰也摸不清頭腦——張嘉田的確是個刺頭,不過憑著雷一鳴的權勢與力量,無論如何也不該被這個小刺頭嚇出噩夢來。和白雪峰又坐著閑聊了片刻,林子楓站起身來:“我還是得找一找他去。他若是真不管,那我隻好自己回一趟北京了。”


    說完這話,他就聽隔壁響起了“咕咚”一聲。低頭和白雪峰對視了一眼,兩人一起走去隔壁小書房裏,結果就見雷督理坐在地上,顯然是從身旁的長沙發上滾下來的。呆呆的看著門口這兩個人,雷一鳴滿頭滿臉都是熱汗,傻了似的隻是喘息。


    白雪峰連忙上前,把他扶到了沙發上坐下:“大帥怎麽睡到這裏來了?”


    他不回答,依然是喘,眼皮要眨不眨的顫動著,仿佛隨時都要昏厥過去。


    他又做了個噩夢,夢見了雷一飛。雷一飛如今頻繁拜訪他的夢境,每一次都是麵目猙獰,要殺了他。活著的時候,雷一飛不是他的對手,他有一萬種方法整治他,死後,這個弟弟卻有了出息,占了上風,窮凶極惡的要讓他以命償命。


    可他不能承認是自己殺了雷一飛——他怎麽可能去殺自己的親弟弟?不可能!沒有的事!雷一飛自己生病自己死,要怪也是怪他自己,和哥哥有什麽關係?怪哥哥沒給他找大夫嗎?笑話!當時是在打仗,軍醫都被流彈打死了,他上哪裏給他找大夫去?


    當時的情形,他全記得,另有一些不適宜記得的,則是被他忘了個幹淨,比如雷一飛是如何直著喉嚨叫了半夜,想要一口水喝;又比如雷一飛的屍體已經腐爛發臭,他才發現這個弟弟已經死了。


    他沒動刀動槍的殺他,他隻是把他丟在帳篷裏,不管他。他覺得自己並不算是凶手,甚至根本就是無辜,然而雷一飛忽然卷土重來,對他糾纏不休。一手抓著白雪峰的腕子,他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心裏有個隱約的念頭,但是他不肯正視它,更不肯將它付諸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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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見葉春好。


    想和她腿挨著腿的並排坐一會兒,想讓她用柔軟的手為自己擦擦汗,想把臉貼到她的後背上,想把頭埋進她的胸懷裏。有時她像是個甜蜜溫暖的小菩薩,牢固的,可靠的,億萬斯年,永世不移。


    他依然思念著她的甜蜜和溫暖,可她已經罪不可赦,他又怎麽再去愛她?他心裏已經長出了一道坎,這道坎把他和她分了開,這道坎,他無論如何越不過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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