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督理坐在沙發裏,長久的抽煙喝茶,頭始終是垂著的,並且一直一言不發。


    白雪峰熬了這幾天,此刻實在是累得挺不住了,便悄悄的溜去了副官處睡覺。葉春好從樓上臥室下了來,走到客廳門口向內望了望,問他:“你還沒有吃午飯吧?”


    雷督理慢慢的抬了頭,看她穿著白底紅點子花紗長衫,手裏挽著個亮晶晶的小漆皮包,宛如一朵花,或者一隻花蝴蝶,臉上也是白裏透紅,顯出了氣血充足的精神模樣。


    看過之後,他重新垂下頭去,嘴裏咕噥了一句。葉春好沒聽清楚,便走了進來問道:“你說什麽?”


    他盯著手指間的半截香煙,把那話重新說了一遍:“孩子生下來就死了,你知道吧?”


    葉春好點點頭:“我知道,白雪峰告訴我了。”


    雷督理不說話了,心想你既然是知道,為什麽不來安慰安慰我?我是死了個兒子,不是死了條狗。你就算恨林勝男,可也不該對我的兒子幸災樂禍啊!


    他認定了葉春好此刻是幸災樂禍的,因為她裝扮得很美,精氣神也充足。


    葉春好低頭看著他,心裏也懷疑他憋了一肚子邪火,正在尋找開火的對象,而自己正是一個好靶子。理了理漆皮包的細帶子,她正色說道:“你和你那姨太太的孩子夭折了,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是請原諒,我無法對你們表示同情。你若是沒有食欲,那坐在這裏休息休息也好,這幾天你日夜奔波,想必也該疲憊了。”


    雷督理張了張嘴,像是要回擊,但抬頭看了她一眼之後,他又把頭垂了回去:“我真是鬼迷心竅了,沒事去什麽青島。我若是在家,早早就把她送進醫院裏去,直接開刀把孩子取出來。要是按我這麽辦,那孩子未必就一定活不成。”


    說完這話,他把那半截香煙摁熄在了煙灰缸裏:“已經長齊全了,頭發指甲都有,差一點就能活了。可惜,太可惜。”


    葉春好聽著他這一番話,就覺著他不像是在痛惜一條小生命,更像是不甘心。而且無論是痛惜還是不甘心,這裏頭都完全沒有林勝男的事。可她想自己憎惡林勝男是理所當然,雷督理卻不該對林勝男如此無情啊!


    轉身慢慢走了出去,葉春好並沒有大獲全勝的喜悅,隻是警告自己千萬別昏了頭——這半年來,她和雷督理過的簡直是蜜月一樣的生活,然而她始終是留著一個心眼,始終是防備著雷督理再次翻臉無情。


    她對他是末世狂歡式的愛,愛一天算一天,不敢做天長地久的打算。


    雷督理也說不上自己究竟是怎麽了,總之就是累,累得站不起躺不下,就隻剩了呼吸的力氣。白雪峰睡醒了一覺,又回到了他麵前,彎腰說道:“大帥沒歇一會兒?”


    雷督理搖了搖頭,輕聲說道:“給我拿瓶酒。”


    白雪峰答應一聲,讓廚房預備了酒菜,又把雷督理請去了餐廳。雷督理依然是沒食欲,空著肚子隻喝酒,白雪峰站在一旁搜索枯腸,想要找兩句動聽的話來勸勸他,可這方麵的話語素來沒有儲備,所以他想了半天,覺得說什麽都不大合適,隻好作罷。


    餐廳外的電話忽然響了,他快步走出去接電話,電話是林子楓從醫院打過來的:“大帥能不能立刻過來一趟?勝男……勝男很想見他。”


    白雪峰連忙答道:“你等著,我這就叫大帥過來聽電話。”


    然後他放下話筒,轉身快步走回餐廳,卻見雷督理趴在桌子上,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這他就沒辦法了,他隻能通過電話告訴林子楓:“大帥剛喝了酒,現在醉得睡了。”


    林子楓沒說什麽,掛斷了電話。


    林子楓回到了病房。


    林勝男睜著眼睛,眼珠枯澀,眼眶的皮膚鬆弛泛青,滿頭長發凝結成了淩亂的一團。林子楓走到床邊俯下身去,對著她的眼睛微笑:“大帥說了,晚上就過來。”


    然後他又說道:“你不能讓他總在這兒陪著你,上午你昏迷的時候,他守著你坐了好幾個小時。”


    林勝男麵無表情的看著哥哥,看了良久,才發出了極輕極輕的聲音:“兒子……”


    林子楓拚了命的微笑:“小少爺早回家了,奶媽子喂著他呢。你好好的養身體,養好了才能出院回家看兒子。”


    林勝男慢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又說:“媽……”


    “媽也高興,還想過來瞧你,我沒讓。你現在需要靜養,媽過來了,問東問西的,對你反而不好。”


    林勝男閉了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小半天之後,她又睜了眼睛,眼前隻有哥哥一個人。


    她隻剩了幽幽的一口氣,聲音輕弱得如煙:“哥,他呢?”


    林子楓握住了她的手:“他馬上就到。你再睡一會兒,你睡醒了,他就來了。”


    她對哥哥是完全信賴的,聽了這話,便又閉了眼睛。


    這是她此生與哥哥的最後一段對話。一小時後,她死於突發的產後大出血。


    妹妹死了。


    林子楓這回誰也沒叫,誰也不找,自己設法把妹妹的遺體運回了帽兒胡同。小公館裏有幾個年紀大些的老媽子,幫忙給林勝男擦了身體。新衣服倒是有的,大丫頭春蘭做主,挑了一套最時興的,讓老媽媽給她穿了上。


    林子楓再次往雷府打去了電話,接電話的人依舊是白雪峰。白雪峰聽了他的聲音,當即答道:“大帥還沒醒——”


    他打斷了對方的話,隻說:“勝男死了。”


    他聽見白雪峰倒抽了一口冷氣,但是不為所動,繼續平靜的說:“我負責她的後事,不必他管。但他和勝男畢竟夫妻一場,勝男死了,我不能不告訴他一聲。”


    然後他掛斷電話,搖搖晃晃的走去了上房。幾把椅子上麵搭了門板,林勝男就躺在那門板上,周身穿得很整齊,臉麵頭發也都梳洗得利落。她在死時,並不知道自己將死,所以神情竟然很安詳,春蘭給她撲了點粉,所以她瞧著還比平時好看了一點。


    林子楓這些天一直是在妹妹的床旁坐著,此時也依然是這樣坐了。眼睛看著妹妹枯瘦的小臉,他在心裏說:“勝男,你安心的走吧。哥哥知道你想他,你別急,哥哥一定想辦法,讓他早早的去見你。”


    然後,他又無聲的問她:“勝男,你瞧見你兒子了沒有?黃泉路上,你倆做個伴兒吧。”


    眼淚忽然湧了出來,他摘了眼鏡抬手去擦,然而越擦越流,越擦越多。最後用雙手捂了臉,他俯下身去,嗚嗚的哭出了聲。


    “我把你害了。”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轉成了嚎啕:“我把你嫁給那個畜生,我害死你了……”


    天亮的時候,白雪峰估摸著雷督理睡得差不多了,便大著膽子把他搖了醒,告訴他道:“大帥,小太太……沒了。”


    雷督理看著白雪峰,並沒有大驚失色,隻像是還沒睡醒:“勝男沒了?死了?”


    “太太不是生孩子生了一天兩夜嗎,這就已經耗去她大半條命了,進了醫院接受手術,這又是一件大傷元氣的事情。兩下一相加,她昨晚在醫院裏,忽然大出血,就……就沒搶救過來。”


    雷督理擰起眉毛,仿佛是萬分不能理解:“怎麽——”


    “怎麽”之後,他沒說出下文來,隻道:“那我得趕緊去一趟。這他媽的,兒子沒到手,還搭上了個姨太太,子楓這回還不得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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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峰連忙服侍他洗漱穿衣,一陣風似的把他卷進了帽兒胡同的小公館裏。進門之後,雷督理滿擬著會遇見林子楓,然而這公館裏的仆人卻告訴他道:“秘書長回家去了。他家老太太聽說姑娘沒了,登時就不行了。”


    雷督理聽了這話,不再多問,繼續向內走去,想要先看看林勝男。白雪峰緊跟著他,倒是想起了一些更具體的問題:“大帥,小太太是放在家裏停幾天呢?照理說,怎麽也得停上三天,可現在天氣這麽熱,您看……”


    雷督理這時已經走進了上房。低頭看著門板上的林勝男,他嘴裏答道:“那就盡快,隻要別太錯了禮數,怎麽快怎麽辦,也別吝惜錢,這孩子畢竟跟了我小一年,現在死得又怪可憐的,我讓她走得風光一點,也算對得起她。”


    白雪峰一聽他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要把這件差事交給自己,並且話裏還有“別吝惜錢”四個字,心中就是暗暗的一喜:“是,大帥。”


    雷督理又看了看林勝男,心裏也有點難過,可因為還有個早產夭折的兒子死在了前頭,已經消耗了他大部分的傷情愁緒,所以他此刻難過得有限,隻歎道:“唉,可憐的小東西。”


    發完這一句感慨,他轉身往外走,正在這時,前院忽然起了亂哄哄的聲音。白雪峰聞聲跑了過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氣喘籲籲的又跑了回來:“大帥,林子楓一時半會的過不來了。林家剛派了人過來報信,說他家老太太得了急性的腦充血,也、也沒了。”


    雷督理怔了怔,隻說出一個字來:“慘。”(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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