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好自己回房去睡,可她那腸胃是空虛的,難受勁兒一過,就覺出了饑餓。她懶怠起床再吃什麽,寧願忍著餓去睡覺。可餓意像是個長了牙齒的什麽活物,就那麽一直輕輕啃噬著她的五髒六腑,讓她懶怠起又睡不著。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一開,雷督理走了進來。


    他沒開燈,摸索著脫了衣服上了床。葉春好不知道如何哄他高興,加之精神不濟,就想背對著他裝睡。然而雷督理那涼颼颼的胸膛忽然貼上了她的熱脊梁,同樣涼而柔軟的嘴唇也貼上了她的耳朵。


    “我知道你今夜是去見了張嘉田。”他輕聲說。


    葉春好睜開了眼睛:“你的眼線隻看到我見了張嘉田嗎?有沒有向你報告我和張嘉田說了什麽話?”


    雷督理幾乎是趴在了她身上,一條手臂伸過來環抱了她,他和她貼了貼臉,她越是溫暖,他越覺出自己的冷。


    “你和他站在一起,看著很像是天生一對。”他喃喃的又說。


    這話是他的真心話。葉春好和張嘉田年齡相仿,張嘉田是個大個子,葉春好也是苗苗條條的高挑,兩個人站在一起,怎麽看都是一對青春年少的富貴夫妻。張嘉田在葉春好麵前,言談之中也總帶著一股子甩不脫的殷勤和情深,可能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察覺到了也改不了。


    葉春好認為雷督理這又是在無理取鬧了。她早就知道他是這樣的性情,可是當初隻以為他是孩子氣,甚至還覺得這孩子氣挺可愛,挺可貴。結果到了現在,她吃盡了那所謂“孩子氣”的苦頭——其實那哪裏是什麽孩子氣呢?分明就是神經質!她若是個心理脆弱的人,現在恐怕也要像瑪麗馮一樣瘋上一瘋了!


    “就隻是張嘉田嗎?”她在黑暗中反唇相譏:“我是個年輕的女子,你隨便找來一個摩登些的年輕男子,和我站在一起,看起來都會像是天生一對。”


    她停了停,接著又道:“你這人也真是古怪!若說你封建,不許家裏太太出去見人,那是冤枉了你。可若說你開明,怎麽又專愛在這種沒有影子的事情上亂吃醋?”


    雷督理依舊是沉默。葉春好沒有等到他的下文,以為他是無言以對了,正要翻身推他躺好睡覺,沒想到他忽然輕聲開了口:“當年一飛和我搶瑪麗,現在又有個嘉田看上了你。我的東西,我的人,總要專屬我一個,我才高興。別人看一眼,我都生氣。”


    然後他在葉春好的麵頰上用力拱了一嘴:“殺了他們都不解恨。”


    葉春好一翻身坐起來,拍枕頭拽棉被:“你少胡說八道!好好的給我睡覺!”


    葉春好像個小母親一樣,把雷督理摁進了被窩裏,把棉被角給他掖好了,她麵對著他躺下來,又伸手摟住了他。她看出來了,這人是隻可遠觀的,遠觀時是一朵蓮花,看來看去都隻有好,非得湊近“褻玩焉”了,才看出他在黑沉沉的寒冷水麵下,藏了那許多彎彎繞繞糾纏不清心思與過往,一須一莖都帶著不見天日的淤泥。


    她沒有把他滌蕩潔淨的自信,可是在這又黑又靜的夜裏,他乖乖的任她擺布了,她便又憐愛他起來。


    “睡吧。”她輕輕的拍著他,柔聲的告訴他:“你放心,我愛你。”


    葉春好忘了饑餓,一直拍著雷督理,哄奶娃娃似的哄他。


    窗簾外漸漸有了一點稀薄的晨光,她力不能支,終於也躺了下去。雷督理已經睡著了,她聽著他的呼吸聲,心裏倒是沒什麽可怨的。


    她其實知道自己遲早會有這麽一天,嫁給雷督理,就是這樣的。


    知道還嫁,是因為她愛他。


    一夜過後,葉春好對雷督理察言觀色,覺著他和自己,像是又和好了。


    和好就好,其它的一切她都可以不計較。天氣熱了,她換上了一件淺紅紗的連衣裙,顏色明豔,越發襯得她肌膚勝雪。雷督理麵對著這樣大美人似的太太,不由得也笑微微的,不住的看她。葉春好同他共進早餐,親自為他在麵包片上塗黃油:“看什麽看?剛認識我呀?”


    雷督理答道:“你對我這樣好,我覺得,我的福氣不小。”


    葉春好看了他一眼:“我不好。我是天下對你最不好的女人。”


    雷督理笑了笑,接過麵包咬了一口。


    葉春好這時又道:“吃飽了也不許走,我要向你報一報賬,還有一件大事要和你商量。”


    雷督理問道:“什麽事?”


    “就是投資遊藝場的事情——”


    雷督理一擺手:“你自己決定,別賠大發了就行。隻是有一點,就是那賬房的事務,還是交給林子楓吧。我知道你不喜歡那個買賣,不喜歡就不要管,橫豎你手頭的生意,也夠你忙的了。”


    葉春好的腦筋一轉,臉上可是不動聲色:“好。不過我最後還得從賬房支走一筆款子,作為投資之用。”


    雷督理點了頭:“那隨便你。”


    葉春好表麵平靜,心裏可是有點驚訝,沒想到林子楓那邊是藏著暗勁,自己都是雷太太了,他居然還在同自己競爭。


    所謂賬房,純粹就是為了煙土生意服務的。她厭惡這種禍國殃民的生意,可也得承認這樁生意真是暴利,是雷督理的主要財源。她不知道林子楓暗地裏究竟做了什麽手腳,能把他丟掉的賬房又重新爭取回去。不過沒關係,她本來也打算去開辟一番新事業了。


    一提起“新事業”三個字,葉春好的身體忽然充滿了力量——她喜歡財富,喜歡權力,喜歡同這社會上的大資本家們交往周旋,喜歡做出一番成績。


    呼風喚雨縱橫捭闔時的得意威風,可以暫時抵消雷督理給她帶來的所有恐懼與壓迫。所以吃過早飯之後,她用內線電話通知前頭門房裏的小韓,讓他馬上把汽車開出來,自己要出門去俱樂部。


    放下電話拿起皮包,她走到了大門口,正好趕上小韓開著汽車過了來——所謂“小韓”者,大名叫做韓小石,是白雪峰一個拐了十八道彎的遠房親戚,原本是想投奔白雪峰來當個副官,然而雷督理的副官處已經滿了員,他實在是沒擠進去,隻好臨時改行,給雷太太做了汽車夫。結果他發現做汽車夫也挺不賴,雖然不是官兒,但是按月拿錢,錢還不少,活兒也不累,也就算得上是好日子了。


    小韓今年是二十歲,若是找個詞來形容他,那麽“小白臉子”四個字是最合適了。葉春好這樣一個青春少婦,帶著個小白臉子四處奔走,雷督理卻又滿不在乎,完全不吃醋。所以葉春好越是和他相處得久,越是摸不清他的路數。


    此刻她坐著汽車,在衛兵的保護下直奔了賬房——雷督理今天能把這話明白的說出來,必是林子楓已經在他耳邊吹了許久的風。林子楓既然敢吹風,自然是蓄謀已久,一旦從雷督理那裏得了許可,必定立刻就要有動作。所以她得趕在他的前頭,趁著她現在說話還算數,將這賬房收割一番。


    下車進入了賬房,她讓衛兵看住了房內的眾先生們,不許他們出門,也不許他們打電話。自己把賬目重新瀏覽了一遍,她心裏有了數,從皮包裏取出各家銀行的支票本子和雷督理的印章,開始開支票。


    然後把四家銀行的支票交給了小韓,她不走,靜等著小韓取款回來。小韓也不是獨自行動——四家銀行的支票總額,加起來超過了二百二十萬,所以須有衛兵跟隨著,不是怕小韓攜款潛逃,是怕小韓單槍匹馬無依無靠,一旦出了差池,可是了不得。


    小韓走了兩三個小時,才回了來,因為一路都很緊張,所以麵紅耳赤,順著鬢角流汗。進門之後,他隻看了葉春好一眼,還沒說話,葉春好便已經站了起來:“辦妥了?”


    小韓連忙點頭:“妥了妥了,按照您的意思,全換了英鎊。”


    葉春好這才轉向房內那些長袍馬褂的老先生們,含著笑容說道:“限製了諸位這麽久的自由,我實在是報歉得很。現在事情辦完了,我這便告辭,諸位也請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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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這話,她不管老先生們如何喃喃的支吾,自顧自的邁步走了出去。坐上汽車抬起腕子,她看了看手表,然後向後一靠,對著前方的小韓吩咐道:“東交民巷,匯豐銀行。”


    汽車發動,駛出胡同。隨行的衛兵們則是自行回去,因為東交民巷乃是使館區,不許中國武裝人員隨意出入。賬房先生們站在窗前,眼睜睜的看著葉春好那汽車開走,還是一個老頭子最先反應過來,撲向了電話機:“快打電話通知秘書長!太太把錢全拿走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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