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好本來並不懂戲,興衝衝的來看,也主要是存了一份看熱鬧的心思。熱鬧這種東西,有閑情逸致時自然是愛看的,可她現在暗暗用手捂了胃部,也說不清自己是個什麽情緒,總之像被自家丈夫嚇出了心病似的,他不陰不陽的甩給了她一句話,她的身心便都承受不住了。


    台上鑼鼓喧天的熱鬧著,花蝴蝶子似的名伶穿著戲裝滿台飛,越發看得她頭暈目眩。忽然抬手捂了嘴,她緊閉了眼睛定了定神,然後勉強對雷督理笑道:“我要離開一下,好像是方才吃得不對勁了。”


    雷督理盯著戲台,微微一點頭。


    她見了他這個態度,也來不及計較,轉身便走。雷督理眼睛看著名伶,耳朵聽著她的腳步聲音,心想她終究還是關心張嘉田。張嘉田沒規矩,用手指了自己的臉,自己還沒怎樣,她先緊張了——為什麽緊張?是不是怕自己怪罪張嘉田?


    她在心裏,護著他呢!


    雷督理偶爾會愛上個什麽人,愛之深恨之切,越愛越恨,所以那感情總是不得善終。他隱約也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可是改不了。對著真正親近的人,他一身的邪火,說惱就惱,說瘋就瘋,仿佛凡是他所愛的人,都對不起他。


    怎麽著都是對不起他,所以他委屈透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他沒嚐出滋味來,也不知道是什麽茶。


    身邊有個人,來回的活動,一時來了,一時走了,一時像個遊魂似的,無聲無息的又來了。他終於忍不住扭過頭去,瞧見了個洋裝打扮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在戲台正前方這幾處座位間來回的尋覓著什麽,冷不丁的被雷督理盯住了,她也是一怔,緊接著向他一鞠躬:“大帥好。”


    雷督理認出了她:“在找人?”


    “嗯。”她直起腰,點點頭,小臉蒼白的:“我找我哥哥呢。他讓我到這兒來找他,可我找了半天,也沒看見他。”


    雷督理轉身去問不遠處的白雪峰:“子楓呢?怎麽把他妹妹扔這兒不管了?”


    白雪峰靠邊坐著,聽了這話,立刻站起來答道:“回大帥的話,我剛瞧見他被魏參謀長拽走了。”


    雷督理答應了一聲,轉向前方繼續看戲——看了幾秒鍾,忽然反應過來,回頭又去看林勝男,就見林勝男孤零零的站在原地,顯然是沒主意了。察覺到了雷督理的目光,她看了他一眼,然後立刻垂下頭去,轉身要往一旁的人叢裏鑽。


    雷督理忽然覺得這女孩子是個小可憐兒,便對著她一招手:“勝男。”


    他叫林子楓為子楓,對待林子楓的妹妹林勝男,他自然也就不假思索的喊了一聲“勝男”。可林勝男聽在耳中,卻是有一點驚,沒想到雷督理會這樣親近的呼喚自己。回頭望著雷督理,她看見他向自己又一招手,分明是在示意自己過去。


    她環顧四周,還是沒有看到哥哥的影子,自覺著無處可去,隻好垂頭走到了雷督理身前:“大帥。”


    雷督理一指身邊的空位:“坐這兒等著吧。你哥哥遲早得過來。”


    然而林勝男遲疑著搖了搖頭,並不肯動。於是雷督理莫名其妙:“怎麽?還有別的事?”


    林勝男小聲答道:“這是大帥太太的位子,我坐了,太太回來可坐哪兒呢?”


    她心裏有什麽,嘴裏就如實的說了出來,卻沒想到大帥此刻正對太太含恨,聽了她這番話,雷督理越發來了勁,索性抓著她的手往身旁一摁:“不管她,你坐你的。”


    林勝男嚇了一跳,坐下之後立刻縮回了手。可坐著的確是比站著舒服多了,沙發也的確是比那硬木椅子舒服多了,坐在這裏,一抬頭就無遮無攔的看著戲台,看得清楚,聽得真切,也真是一種享受。


    看著看著,台上“咚”的一聲,她也跟著“喲”了一聲。“喲”過之後,她見雷督理聞聲望向了自己,就小聲解釋道:“我看台上那人忽然跳到了桌子上,吃了一驚。”


    雷督理答道:“那桌子代表的是山,你看著他是上了桌子,其實這在戲裏,演的是他上了山。”


    林勝男點了點頭,因為心裏原本就知道他這人是很和藹的,如今共坐了片刻,那種緊張勁兒也退了,便有了勇氣同他講話:“那這人打著旗子從台上跑過去,又是什麽意思呢?”


    雷督理答道:“那旗子代表的是風,他這麽扛旗走一圈,意思就是刮了一陣風。”


    林勝男很認真的“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雷督理看她是一副很受教的樣子,心裏倒有些愉快,便問:“你哥哥很少帶你去看戲?”


    林勝男有點害羞的笑了:“是的,他說戲園子太亂,空氣也不好,不許我去。”


    雷督理聽到這裏,忽然想起了一件小小的舊事:“我讓你沒事時到我家裏玩玩,怎麽不見你來?”


    林勝男支吾了幾聲,聲音細細的,像是雛鳥,弱得連句整話都答不出,幸而旁邊有人替她做了回答:“大帥,舍妹有點小孩子脾氣,您雖然是這麽說了,可她還是膽子小,不好意思去。”


    雷督理一回頭,看見了林子楓:“你跑哪兒去了?”


    林子楓答道:“剛和參謀長在一起。”


    “妹妹都不要了?”


    林子楓笑了笑,伸手一拍林勝男的肩膀:“起來吧,別再打擾大帥看戲了。”


    林勝男剛要起身,雷督理發了話:“坐著吧!要不然我也是一個人——全他媽的躲著我!嘉田呢?”


    林子楓的手方才拍了妹妹的肩膀,這時也沒有收回,而是順勢把妹妹又摁了住:“不知道幫辦在哪裏,我方才也沒有看見他。”


    他既是一問三不知,雷督理便不耐煩的向後擺擺手。林子楓見勢,也不言語,直接退到了白雪峰那一桌,坐了下來。白雪峰給他抓了一把瓜子,但他不愛吃這些零七八碎的東西,隻守著一杯清茶慢慢喝,偶爾向妹妹的方向掃一眼——妹妹和雷督理已經談起來了,當然,妹妹還帶著一身孩子氣,一定說不出什麽漂亮的話來,不過女子隻要是有著青春與美貌,那麽稍微蠢笨一點,也是沒有關係的。


    他希望雷督理火速移情別戀,葉春好那副西太後式的專橫樣子,他實在是一眼也看不下去了。


    緊接著,他又想:“她不是也來了麽?現在跑到哪裏去了?”


    想到這裏,他就去問了白雪峰:“怎麽不見太太?”


    白雪峰坐在這個好位置上,也不知道是為了看戲還是為了吃,嘴一直不閑著,聽了林子楓的問話,他還得先喝一口熱茶把口腔衝刷一下,然後才能騰出唇舌回答:“大概是去了化妝室衛生間一類的地方,不清楚。”


    林子楓點了點頭,又想了想,然後也不說話,直接起身又走了。


    葉春好並沒有往遠了走,還在這花園子裏,隻不過是迷了路。


    她胸中煩惡,本意確實是想找到衛生間,進去洗一把臉,振奮一下。然而她對這宅子的格局完全陌生,眼前又沒個仆役聽差,想問路都不能夠。偏在這時,迎麵有幾個人走了過來,為首一人步履匆匆,卻是張嘉田。


    張嘉田抬頭見了她,明顯就是一愣,“太太”也不叫了,開口就問:“你怎麽一個人走到這裏來了。”


    葉春好勉強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可不能和二哥多說話,萬一讓哪個長舌頭的看見了告訴宇霆,回家又是一場鬧。


    她心裏想得清楚,行動上更是貫徹得徹底,一言不發,捂著嘴就跑到了路旁草地上——不跑不行了,單手扶著一株細瘦小樹,她一低頭,便是嘔吐出了一口。


    張嘉田看了,一大步也邁了過來,葉春好接二連三的大吐起來,怕弄髒了他的褲子皮鞋,伸了一隻手想要推他遠離,然而他全然不在乎,隻急急的回頭吩咐:“去,拿熱毛巾過來,快點!”


    葉春好自恃身體好,腸胃也是鐵打的一般,萬沒想到今天會如此脆弱失態。上氣不接下氣的將晚餐飲食盡數吐了個幹淨,她累得麵紅耳赤,依稀覺得是有熱毛巾遞過來了,她接過毛巾擦了擦臉,非常的不好意思:“我這兩天腸胃不舒服,方才大概是……”她不好說自己是吃多了,所以慢慢的直起腰來,她終究也沒說出個緣由來。


    她不說,張嘉田也沒追問,隻道:“夜裏風涼,那戲你就別看了,進屋子裏歇歇吧!”


    葉春好剛想推辭,可是眼冒金星的晃了幾晃,她很識相的把那客氣話收了回去。


    張嘉田把葉春好領進了一間小客廳裏。


    葉春好重新洗了臉,漱了口,恢複了從容的儀態,隻是眼圈有點紅,是方才麵紅耳赤的殘影。在那明亮燈光下,她抬眼看著張嘉田,看他放著好好的沙發不坐,非要騎在沙發扶手上,坐沒坐相,是個野小子。


    野小子和她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問她:“你是不是病了?”


    她搖搖頭:“我沒事。”


    野小子默然了,雙手扳著沙發扶手的一端,越發顯得胳膊很長,腿也很長,站起來不知道會有多高。低頭看著地毯出了會兒神,他忽然望著葉春好,又道:“府裏不是有現成的大夫嗎?你哪兒不舒服了,就叫他們給你瞧瞧。你自己的身體,就得你自己當心。別人……也沒法兒管你。”


    葉春好點了點頭:“是,我知道。”


    張嘉田又道:“你要是喜歡看戲,我過兩天把那幫唱戲的再叫過來,給你們重唱一遍。”


    “我其實也不懂戲。”葉春好低聲說:“隻不過是湊熱鬧而已。人家說誰是名伶,我就好奇起來,其實看不看都成的,我並沒有那種戲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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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嘉田又沉默了一會兒,起身挪到沙發上坐下了,把兩隻手端端正正的放到了大腿上:“多謝你今天提醒我,我這人不懂規矩,總是……沒禮貌。”


    葉春好想要扼殺掉他對自己的所有情意,所以微微笑著,不肯承認自己的目的是要“提醒他”。


    “我是怕二哥一時疏忽,惹得大帥不痛快。”她說道:“大帥現在為了國家大事,已經是殫精竭慮了,今晚既是來玩的,那就讓他稱心如意的樂一晚上吧。”


    張嘉田點了點頭:“是,你說得對。”


    然後他狀似無意的抬了頭:“大帥今晚上大概是樂的了,你呢?”


    葉春好站了起來,臉上依然是微笑著的:“我也很好。”


    張嘉田看著她那張蒼白的麵孔,又問了一次:“真好?”


    葉春好移開目光,輕聲答道:“好。”


    張嘉田也站了起來:“好,你好就好。”


    葉春好下意識的邁步要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又不想再走——若是這樣一路的走下去,就要走回到雷督理身邊了。


    她不知道丈夫正以著怎樣的麵目和心情等待著自己,她不是怕,她隻是有點不想見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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