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田糊裏糊塗的,給自己招了個兵。


    那青年叫著要去從軍,可無論他投到周遭哪家隊伍裏去,都會成為他潛在的敵人,於是張嘉田把他叫了住,詳詳細細的盤問了一番。原來這人姓馬,名叫馬永坤,家裏開著一間小鋪子,已經娶妻,上頭有個親爹,有個繼母,並無兄弟姐妹。這馬永坤本是個讀書人,然而考運不佳,平時是問一答十,一進考場就變成了一問三不知,所以苦學多年,毫無成績,搞得他平日總是忿忿的,簡直快要心理變態;他既是如此的沒出息又脾氣壞,他那年輕貌美的媳婦自然不願受他的氣,年初的時候便勾搭鄰居男子,私奔了個無影無蹤。


    馬永坤受了這樣大的打擊,簡直要從心理變態惡化為精神失常,而他的父親馬老爺子一貫經營無方,把祖上傳下來的小生意,做得是與日俱慘,他看不慣,常要指點他這位老父,然而老父的性情古怪,不但不聽,還要罵他,繼母又在一旁煽風點火,所以他在精神上從來得不到半分安慰,有的隻是痛苦。及至老父一死,家裏鋪子徹底關門,繼母也不搭理他,馬永坤自覺著簡直沒有生路,一怒之下,便衝往師部,“刺王殺駕”來了。


    張嘉田盤問過後,也不知如何評判這個人,隻說:“人家鋪子都交錢交糧,就你家不交,人家商會的人說你爹幾句,也不算欺負人吧?”


    馬永坤默然。


    張嘉田又道:“你爹為了這事,一賭氣死了,也賴不著我吧?我初來乍到的就這麽點兒人馬,我們能要多少錢?原來這兒是洪霄九的地盤,洪霄九的胃口總比我大吧?那胃口大的你不敢動,專殺我們胃口小的,到底是我欺負你還是你欺負我?”


    馬永坤像隻泄了氣的皮球,癟在原地,依舊默然。


    張嘉田又問:“我這話不算不講理吧?”


    張嘉田把馬永坤問了個啞口無言。而馬永坤在師部的廚房裏喝了一大碗熱粥之後,恢複了些許元氣,鼻青臉腫的走到張嘉田麵前,低聲說道:“家,我是死也不願回了,張師長若是寬宏大量,不計前嫌,就讓我在這兒投軍吧!”


    張嘉田答道:“隨你的便。”


    馬永坤就此當了大頭兵,姑且不提,隻說張嘉田這一趟來時,手裏確實是攥了一筆款子的,這時他就暗暗的算了算賬,然後撥出十萬塊錢,給了張文馨當軍餉。


    張文馨第一天得了錢,當場腰和脖子就直了。及至到了第二天,他的腸胃病好了大半,腿也不瘸了,發炎的腮幫子也平複了,甚至眼睛都明亮了,爛眼邊都不紅了,可見這金錢的力量,確實不能小覷。而旁人見他又買糧食又製冬衣,還在大街上立起牌子招了新兵,真有鳥槍換炮的氣勢,自然心動,於是張嘉田那冷冷清清的師部,立刻也有兵強馬壯的客人前來拜訪了。


    張嘉田每天和這些人周旋,長了許多見識。他本是打算過來“幹壞”的,可到了文縣之後,才發現“幹壞”也不容易,況且明明是有可能“幹好”的,為什麽不努力一把呢?


    這麽一想,他就當真努力起來了。


    張嘉田努力得廢寢忘食,並不知道北京的雷督理正在眼巴巴的等著他“幹壞”。一旦“壞”了,雷督理就立刻借機發兵,消滅餘孽。然而他等了又等,文縣那邊始終是沒有傳來內訌的消息,簡直讓他有些著急。


    於是他發去密電,讓張嘉田隨便找個由頭挑起戰爭,哪知張嘉田即刻就回了電報,答曰不必。雷督理拿著這份回電,簡直有些發懵——懵的不是張嘉田不聽話,而是想不出張嘉田會有什麽更好的法子。


    他倒是不擔心張嘉田會被餘孽籠絡得變了心。在他眼中,張嘉田沒什麽特別出色的,最大的優點就是忠誠。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派這麽個毛頭小子去辦大事。


    在雷督理發懵的時候,葉春好來了。


    葉春好新剪了頭發,剪得齊齊的,越發顯得頭發與臉麵黑白分明。雷督理見她來了,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問她:“這些天,嘉田給你來信了沒有?”


    葉春好在他麵前的沙發上坐下了,自自然然:“前天接了他一封信。”


    雷督理問道:“信上都寫了什麽?”


    葉春好認為他這話頗為無禮,有逼問旁人隱私之嫌,但是也沒法子,隻得答道:“也沒什麽,說是文縣那邊比北京冷得早些,還有就是他每天如何的忙。”


    雷督理坐在寫字台後,饒有興味的又問:“那你怎麽回的信?”


    葉春好驚訝的笑了:“怎麽回的?就是講了講我的情況,無非是些閑話罷了。”


    雷督理點了點頭,這才問道:“你有事?”


    葉春好在回答之前,先做了個深呼吸。


    忠言向來逆耳,而雷督理又是個狗脾氣,所以她此刻有些緊張。


    葉春好給雷督理管了幾個月的私人賬目,自己是殫精竭慮了,把賬目也理得井井有條,但依著她的本心,她其實是不愛這個差事——或者說,她願意、也能夠管賬,但是不願意管這樣的賬。


    那賬上來往的貨物,都是違禁的走私品,軍火彈藥倒也罷了,那些煙土白麵之類的毒物,實在都是貽害人間的壞東西,她雖是接觸不到它,但它的出出入入化為數字寫在賬目上,她天天看著,便覺得自己也直接參與了這樣的惡行。況且這樣的生意雖然暴利,卻不能持久——如果雷督理不是督理、麾下沒有幾十萬的軍隊,那麽這發大財的生意輪得到他來做嗎?


    有些事情,她既是想到了,就一定要對他講,若是隻顧著明哲保身,那麽就不算她是真心待他好,她也把他的真心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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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做完了一個深呼吸之後,她含笑說道:“我記得您好像和秘書長說過一次買地的事情,怎麽後來又不見您提了?”


    雷督理一愣:“買地?”隨即恍然大悟:“我隻是隨口一說,哪有那個閑錢。”


    葉春好微微笑著:“閑錢,是有的呀。”


    雷督理打開寫字台下的抽屜,從抽屜裏取出了一支雪茄。低頭把雪茄送到鼻端嗅了嗅,他抬眼問葉春好:“你是不是有話要勸我?”


    葉春好笑道:“我也知道,我這都是淺薄的見識,可是有話不說,我又有點忍不住。”


    雷督理似乎是個沒什麽嗜好的人,把雪茄叼在嘴上,他並不急著點燃,含糊答道:“你說。”


    葉春好得了許可,便平心靜氣的講了一番。雷督理認真聽著,聽到最後,他把雪茄拿了下來:“積蓄田地,當然是件可以福及子孫的好事,隻不過我現在常鬧饑荒,單是靠著種糧食,能換幾個錢呢?”


    葉春好就等著他這句話,此刻便立時笑道:“我們並不是要一定要買那上麵能種莊稼的土地,我們也可以買那下麵有礦產的土地啊!”


    雷督理從抽屜裏取出了一盒長杆火柴,慢慢的劃燃了一根,盯著火苗問道:“買礦?”


    葉春好點了點頭:“是。”


    “有目標了嗎?”


    葉春好答道:“直隸一帶,礦產也是很豐富的,若是大帥同意涉足這個領域,那麽目標自然很容易定。”


    雷督理一甩手,甩滅了火苗。把火柴杆往玻璃煙灰缸裏一扔,他起身繞過寫字台,走到了葉春好身邊坐下來,忽然笑道:“那天,我聽人私底下叫你財神爺。”


    葉春好聽了這話,倒是紅了臉,很不好意思:“這幫人真是愛嚼舌頭。我也聽過類似的話,是把我叫做……叫做財神奶奶,我當時就不許他們再講,哪知道他們陽奉陰違,不叫奶奶,改叫爺爺了。”


    然後她往旁邊挪了挪,喃喃的又道:“怪熱的。”


    她挪,雷督理也追著她挪,笑眯眯的一直把她逼到了沙發一端。她站了起來:“那我不坐了,都讓給您坐。”


    雷督理向後撤了撤,抓住腕子把她又拽了回去:“一起坐。”


    她坐了回去,低頭不理他。他用自己的手背貼了貼她的手背:“你看我就一點兒都不熱。”


    她將手一躲:“誰會熱在手背上呢?”


    話音落下,她的手忽然又被雷督理抓了過去,貼到了他的麵頰上:“真的不熱。”


    她臉上紅撲撲的,回頭瞪他,一雙眼睛瞪得黑白分明,顯出一圈深深的睫毛。然而雷督理垂下眼簾避開她的目光,將她的手順著麵頰向下移,讓她的手指蹭過他的下巴、滑過他的胸膛。


    她不知道他將要把自己的手牽引到哪裏去,但她憑著直覺,嗅到了一絲情欲的熱氣。手指關節猛然被牛皮腰帶硌了一下,她如夢初醒,用力的要把手抽回來,然而雷督理死死攥住了她,不肯放。


    “幹什麽?”他把她的手捂在了自己的腰帶上,低聲問道:“我又沒把你怎麽樣。”


    她掙脫不開,又覺得自己麵孔發燒、心緒紛亂——都是不好的征兆。於是索性正色說道:“你再這樣,我隻能辭職離開了。”


    雷督理坐正了身體,轉過臉去看她:“你舍得我?”


    “你還問?”


    “你要是真走了,我是舍不得的。你要是舍得,也說明你薄情。”


    葉春好不理睬他的目光,麵向前方回答:“對我來講,情深情淺,都是一樣的。我不是為情所困的人。”


    “可我覺得,你對我很好。”


    “那無非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這話我不愛聽,你重說。”


    葉春好扭頭看他,看著看著,卻是歎了一口氣。她為了他,心中常有千言萬語,可千言萬語之中,竟沒有一字能說出口。她不信他,她不敢愛他——這樣的話,可怎麽說?


    “其實,這樣也許更好。”她輕聲告訴他:“君子之交淡如水,反而會有一生一世的恒久。我沒有色衰愛弛的擔憂,你也能得一個以心相待的朋友。反倒是世間所謂的恩愛夫妻,難得一起白頭。”


    雷督理沉默了半晌,答道:“我小時候,性子很壞,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便大哭大鬧,不是想藉此要挾長輩,是心裏真的難過,忍不住要哭要鬧。”


    他放開了葉春好的手:“我現在也還是這樣。”


    葉春好低著頭,看自己那隻手已經被他攥得紅白斑斕。他畢竟是個男人,有時候下手沒輕沒重,攥得她骨頭都疼。


    思來想去的,她最後說道:“你放心,我不走。”(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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