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夜裏精神太過緊張的緣故,葉春好第二天休息到了傍晚時分,依然是累。站在招待所的院子裏,她見林子楓也從樓內溜達出來了,便微笑著打了招呼,又道:“林先生明明比我忙碌得多,可是一點疲態也不見,我隻忙了昨天一天,今天就累得沒法子做事了。”


    林子楓穿著一身淺色西裝,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高高瘦瘦的有點蕭瑟氣,是個摩登文人的姿態。慢條斯理的走到了她麵前,他仿佛是也想微笑,但臉上的肌肉受了損傷,不堪控製,所以隻扯了扯嘴角:“並不是總這樣忙,況且我也習慣了。”


    葉春好想在這官場之中,林子楓就算是自己的前輩,自己雖然是雷督理提拔上來的,但對待前輩,也要表示幾分恭敬才好,所以便笑著恭維了一句:“您是勤謹慣了的人,所以不覺怎樣。”


    林子楓抬手一扶眼鏡:“大帥這樣看重我,我怎麽敢不勤謹。”


    葉春好聽到這裏,忽然生出了疑問:“大帥身邊還有其他的秘書嗎?總不會是隻有你我兩個人吧?”


    林子楓大概是覺得她這話很好笑,所以皮笑肉不笑的又一抿嘴:“做秘書的,單有一個秘書處,裏頭人多著呢。不過那種魚龍混雜的隊伍,也隻能發發公文罷了,真正的要緊事情,大帥能交給他們去辦嗎?”


    葉春好試著又問:“秘書處……那我算是秘書處的人,還是大帥的私人?”


    林子楓答道:“你的名字是掛在秘書處的,每月的薪水,也是到秘書處領。不過大帥對你另眼看待,你不必管那些所謂同事,隻要按大帥的吩咐做事就是了。”


    葉春好這回明白了,剛要繼續說話,哪知院子外氣喘籲籲的跑來一名青年,這青年她認識,乃是林子楓的一名手下,大名不詳,旁人都隻喊他小劉。小劉直奔了林子楓,開口便道:“林秘書,馮家那邊看了今天的報紙,急了,剛對咱們下了最後通牒,說是大帥再不依從太太的要求,太太就要上法院起訴離婚了!”


    林子楓一皺眉毛:“事到如今,她還算是哪門子的太太!”


    說到這裏,他停了停,又問:“那幾個偵探都出去好幾天了,得了什麽結果沒有?”


    小劉從懷裏掏出一隻信封送了過來,葉春好放眼望去,就見林子楓從信封中抽出一遝照片,那照片上全是影影綽綽的人影子,其中主要的人物,依稀可見是一男一女。林子楓把照片一張一張的看了,看到最後,問小劉道:“就是這些?”


    小劉苦著臉答道:“太太——哦不,那個姓馮的女人,平時並不大出門,這還是那幾個偵探在馮家門口埋伏了幾天幾夜,費了牛勁才照下來的。”


    林子楓看著照片,半晌不語。葉春好試探著說道:“這樣的照片,怕是不大有說服力啊。”


    林子楓用照片在臉旁扇了扇風:“可不是。”


    他說這三個字時,心不在焉,分明是在思考對策,而葉春好陪著他想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從法律的角度講,這樣的照片,拿去做——做那個的證據,怕是不行。可大帥本就不想把這事鬧上法庭,所以,您看,我們現在能不能向馮女士攤個牌,想法子讓馮女士知難而退呢?”


    林子楓搖了搖頭:“敢和咱們大帥鬧離婚的女人,你還指望她會知難而退?”


    葉春好遲疑著笑道:“先前雙方總是一個敵對的姿態,這回我們換個法子,和她好好的商量一次呢?”


    林子楓從鼻子裏呼出兩道涼氣:“你不要妄想了。那個女人,不可救藥。”


    葉春好仔細觀察著林子楓的言談舉止,就覺得這人不是個好脾氣的,且對瑪麗馮意見極大,他對瑪麗馮的評語,怕是不會十分準確。


    “要不然,我去馮家試試?”她微笑著堅持說道:“橫豎我是一個女子,大不了被她拒之門外,她總不至於打我一頓。”


    林子楓扭頭看了她一眼:“你去?”


    “我去。”


    林子楓收回目光轉向前方:“那你就去吧!”


    葉春好熬了個夜。


    她伏案寫了一篇草稿,把自己該對瑪麗馮說的話整理一番,列了個提綱,寫到大半夜也不困,因為明天要去見瑪麗馮,她心裏慌慌的有些興奮。她不肯承認自己對雷督理的私人生活很好奇,可確實是非常的想看看瑪麗馮是何方神聖。


    到了翌日下午,她約莫著瑪麗馮再懶也該起床了,便準備充分,乘坐招待所裏的汽車出發前往了英租界。她沒有事先和馮家通電話,生怕馮家恨透了雷督理這邊的人,完全拒絕這次會麵。按照地址找到了馮家,她下了汽車,就見這馮宅是一所很精致的公館,黑漆雕花的鐵柵欄門緊閉著,門外安裝了一隻電鈴。


    她右手提著一隻小皮包,左手摸了摸頭發,撣了撣衣襟,自覺著是很利落了,這才摁響了電鈴。公館樓內很快就出來了一名中國老媽子,扯著大嗓門問道:“誰呀?”


    葉春好站在大門外,且不回答,等老媽子走進了,她才斯斯文文的答道:“我是密斯馮的朋友,剛到天津,特地來拜訪她的。”


    那老媽子上下將葉春好打量了一番,看她純粹就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兒,且稱自家小姐為“密斯馮”,可見她們大概是早就認識。打開大門請葉春好進了來,老媽子一點都沒懷疑,領著她就進了樓內客廳裏,又道:“您請坐坐,我這就叫我們小姐來。”


    葉春好坐在馮家的客廳裏,隻見廳內雖然陳設豪華,但是不知怎麽搞的,光線暗淡,壁爐台旁立著一尊維納斯雕像,雪白的像個鬼。


    就在這時,一個披著曳地長衣的蓬頭女子,走了進來。


    葉春好連忙站了起來,就見這女子的長衣其實是一件睡袍,睡袍鬆鬆垮垮的係了,越發顯得她腰肢瘦削,細可折斷;再往上看,她發現自己即便是這時候來,還是來早了,因為對方那滿頭卷發蓬得一個頭有兩個大,明顯是還沒有梳洗過,這麽一大團卷發簇擁著一張巴掌大的麵孔,越發顯得臉小。這張蒼白的小臉上,有著漆黑的眉毛和空落落的大眼,睫毛濃濃的翻翹著,襯得她那綠眼珠子顏色淺淡、像是假的。


    葉春好一眼不眨的緊盯著她看,她見了葉春好,則是一怔,開口問道:“你是誰?”


    她那精致的麵孔,像是洋娃娃長大了的模樣,可聲音卻粗啞,是個老煙槍的喉嚨,聽得葉春好一驚:“請問,您是馮女士吧?”


    瑪麗馮把兩隻手插進睡袍口袋裏,重問了一遍:“你是誰?”


    葉春好答道:“我姓葉,名叫葉春好。是省公署秘書處的一名秘書——”


    她隻說到這裏,瑪麗馮就全明白了:“哦,雷一鳴派你來的?”


    葉春好連忙搖頭微笑:“不是的,是我自己想來的。實不相瞞,馮女士和雷大帥離婚一事,是我近來進入秘書處之後,才得知的。馮女士這邊,和雷大帥那邊,先是互相僵持,後是矛盾激化,眼看就要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麵,我自己想著,繼續這樣鬥爭下去,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就私自的跑了來,想和馮女士商量個法子——您放心,雖然我隻是個小人物,但大帥那邊的林子楓秘書,對我還是信任的,他肯讓我來,也是衷心希望我能和您好好的談一談。”


    瑪麗馮聽了這話,麵無表情:“林子楓?這小子還沒死?”


    然後她一轉身,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轉身之際,葉春好看見她那絲綢睡袍上染著幾塊黑褐色的幹涸血跡,從位置判斷,似乎便是經血。


    瑪麗馮一屁股坐下去,伸手從茶幾上的煙筒子裏取出了一根香煙,那手簡直就是指骨上麵繃著一層薄皮,腕子也枯瘦得如同細枝。用這樣爪子似的手把香煙送入口中,她熟練的拿起火柴劃火點煙,棱角分明的蒼白嘴唇圓圓的嘬起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長長的向外呼氣,看著正是“七竅生煙”。


    噴雲吐霧的望著葉春好,瑪麗馮冷笑一聲:“雷一鳴現在花樣翻新,又玩起女秘書來了?”


    葉春好並不爭辯,隻說:“現在,您與大帥兩邊的態度,都是很明了的了,也不需要我再多言。看眼下的情況,您與大帥大概要先打一場輿論戰,然後再鬧上法庭,輿論戰這邊,大帥已經是先下手為強了,您現在再反擊,已經是落了下風。但大帥很重名譽,絕不願意和您上法庭鬧離婚,在這一點上,大帥又落了下風。”


    瑪麗馮不耐煩的問道:“你到底要說什麽?”


    葉春好答道:“我的意思是,真要鬥下去,對雙方都是沒有好處的。”


    瑪麗馮將一根香煙吸到了頭,又續上了一根:“不鬥?可以,讓雷一鳴拿贍養費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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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贍養費自然是應該付的,隻是這個數目——”


    “一百萬對雷一鳴來講,根本不算什麽。”


    葉春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答道:“我是不知道雷大帥有多少錢,不過我想,像他那樣大的官兒,也應該拿得出一百萬來。馮女士,恕我冒昧的問一句,先前您和大帥還相愛的時候,他對您是吝嗇的人嗎?”


    瑪麗馮抬眼盯著騰騰的煙霧,窄窄的鼻孔神經質的翕動:“鬼才愛他!”


    葉春好又道:“我想你們一定是相愛過的,我仿佛聽雷家的人說,您當年和大帥還是青梅竹馬——”


    “放屁!”瑪麗馮把香煙往地下狠狠一擲,瞪圓了綠眼睛罵道:“他算個什麽東西!有什麽資格和我青梅竹馬?我年少瞎了眼,受了他的欺騙!他的英國朋友美國朋友,都是我給他介紹的!沒有我,他隻是個沒見識沒前途的鄉巴佬!”


    說到這裏,她那蓬頭亂發的腦袋一顫一顫,兩隻手爪緊抓著睡袍袍襟,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多高。葉春好看出來這人真是氣急了——她怎麽單是說起雷督理那個人,便能激動成這個樣子?


    葉春好本是來對付瑪麗馮的,可見了這幅情景,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陣不忍。起身走到瑪麗馮身邊坐下了,她抬手用力撫摩她的後背,要用蠻力讓她放鬆下來,隔著薄薄的睡袍,她摸了兩排洗衣板似的骨頭。


    瑪麗馮哆嗦了一陣,掙紮著又道:“我越是對他好,他越貪婪,他越不足!他要活活逼死我才甘心!我真是瞎了眼!我千挑萬選,結果嫁了個魔鬼!”


    說到這裏,她閉上眼睛晃了晃,喃喃又道:“若不是我母親還在倫敦等我,我就和他一起死……你也不用假惺惺了,我明白的告訴你,我沒錢了,我要錢養我和我母親!名譽我不在乎,說我是交際花也好,說我人盡可夫也好,我不在乎,我隻要錢。”


    葉春好一手攥著她的手臂,一手停在她的後背上,一時間怔怔的,熬夜打的草稿全沒用了,皮包裏那些偷拍的照片,也不必拿出來了。


    她不能再誘惑瑪麗馮和自己談判了——她看得出,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度的刺激,是不會落到如今這般田地的。


    瑪麗馮也許不是壞女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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