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舞曲響起來了。


    雷督理站起了身,灰呢子軍裝從他的肩頭上滑落下來。回頭對著葉春好伸出了一隻手,他居高臨下,以一種傲慢無禮的姿態,做出了邀請。


    但葉春好此刻心亂如麻,隻看見了眼前他的手,沒有看見他的整個人。


    把手交給了雷督理,她起身隨著他繞過茶幾,走出了帷幕。跳舞廳內的燈光正在閃爍旋轉,她隨著雷督理的步伐滑入舞池。雷督理的手扶著她的腰,那手冰涼柔軟,貼著她握著她,讓她生平第一次覺出了自己的玲瓏纖細。她的手搭上了雷督理的肩膀,隔著薄薄的一層襯衫,她的手指不敢妄動,因為一動,便是她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目光掃過雷督理的臉,她輕聲問道:“您怎麽一直看著我?”


    雷督理低頭向她一笑,然後說道:“你這人有個好處,就是臨陣不亂,有點大將之風。”


    葉春好本不稀罕男子的讚美,但雷督理這句話格外的受聽,讓她忍不住扭開臉,也微笑了:“就算大帥是當笑話說著玩的,我也不敢當。”


    雷督理摟著她轉了一個圈:“你要是個男人,我就提拔提拔你,給你個前程。”


    葉春好慢慢收斂了笑容:“可惜,我不是男人。”


    雷督理又道:“不過我這個俱樂部裏,來往的人中倒是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可以瞧瞧,瞧上哪個了就告訴我,我給你做媒。”


    葉春好最不愛聽這個話,所以想都不想,直接答道:“我不嫁人。”


    “什麽?”


    “我能自立。縱然是不給三姨太太做家庭教師了,我也會設法另謀職業糊口。”


    “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葉春好這回沉吟了一下,斟酌著回答:“大凡女子嫁人,不是為了愛情,就是為了金錢。愛情隻不過是感情的一時衝動,縹緲無常,我不需要;讓我為了金錢犧牲自由和人格,我也不願意。”


    雷督理聽到這裏,像個父親似的,抬手一撫她的頭發:“張家田知道你的意思嗎?”


    這一撫,很溫柔,讓葉春好險些打了個冷戰。在這一刻,她忽然有了動物性,像是小貓小狗,毛發悚立,手掌拂過,竟有火花。搭在雷督理肩頭的那隻手蜷握起來,她忽然有點不敢再觸碰他了。


    但她的神色依然平靜:“二哥以為我在說孩子話,他不信。”


    雷督理俯身湊到她耳邊,輕輕耳語:“我也不信。”


    葉春好僵硬著上半身,隻當自己耳畔沒有他的呼吸:“男子立誌不娶,無非是受幾句非議;女子立誌不嫁,則是成了胡說八道的笑話,甚至人家連信都不肯信,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不找個男人,就不完整、活不成了一樣。就是因此,我才常恨自己不是個男人。”


    雷督理拍了拍她的後背:“想做男人?”


    他笑了一聲:“我成全你。”


    葉春好剛要問他怎麽“成全”自己,然而這時一曲終了,雷督理放開了她,轉身對著旁人說話去了。


    夜深之時,葉春好乘坐雷督理的汽車,回了雷府。


    她悄悄的溜回了房內休息,生怕三姨太太會來盤問自己。躺在被窩裏,她還在回味今晚的分分秒秒。這回真是開了眼界了,原來那俱樂部大得很,跳舞廳隻是其中小小的一個部分而已。世間竟有這樣的繁華境界,可憐她活了二十年,今朝才得窺見。


    “隻要我願意……”她在黑暗中想:“我是能夠成為他的四姨太的。”


    做了他的四姨太,起初總是要受寵的,俱樂部那種繁華地方,她也可以想去便去,去的時候還要穿上最華麗的衣服,豔壓群芳,大出風頭。


    過一陣子,受寵的時候過了,自己就像三姨太太一樣,分得一個小院子住著,盼皇帝臨幸似的盼著雷督理來一趟,通常又是盼也白盼。


    偶爾也能如願以償,大白天的,雷督理匆匆來了,上房的門窗便要暫時關閉一個小時。都知道他們在裏麵在幹什麽,雷督理幹完就走,仿佛專是來解手的,這院子也不是院子,而是間茅廁。


    想到這裏,葉春好咬了牙——這樣的日子,她不能受。


    所有人都靠不住,所以她需要一點更真切的、更踏實的東西來傍身。


    一夜過後,葉春好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昨夜睡得太晚了,她在洗漱完畢之後,還在呆呆的犯困。


    然而白雪峰來了。從這一刻起,她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奉雷督理的命令,白雪峰給她另安排了一處住所——她享受著姨太太的待遇,獨自占據了一座院落。


    家庭教師的工作,也不必做了。今天再放她一天假,明天早上就往書房裏去,林子楓秘書在那兒等著她,會交代她幾份簡單工作——先做著看,好,就繼續幹;不好,就回到三姨太太院裏,繼續教她的英文去。


    葉春好聽過了白雪峰的這一席話,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問道:“我要不要現在去謝謝大帥?”


    白雪峰答道:“不必,大帥今天去了天津。葉秘書要謝,等大帥回來再謝吧!”


    “葉秘書”三個字進了葉春好的耳朵,讓她又做了個深呼吸:“好,那我就等大帥回來。”


    等到白雪峰走後,她關了房門,靠牆站著定了定神。


    原來這就是雷督理對她的“成全”。


    她喜歡這個成全!


    三姨太太下午醒了來,聽見了這個消息,沒心沒肺的笑問她:“好哇!你還說你原來不是假正經?這回好了,你乖乖的給我做四妹妹吧!”


    葉春好簡直拿她沒辦法:“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千方百計的要攛掇別人給你丈夫做姨太太。”


    “傻瓜!那樣你不是就走不了了嗎?咱們不就總能在一起玩了嗎?”


    “我有什麽好的?我真要是把你的丈夫搶了去,你恨我都來不及呢,還肯和我一起玩?”


    “別,別。”三姨太太笑著擺手:“我可不敢奢望讓他專做‘我的丈夫’。我自己是個什麽身份,我心裏也清楚得很。你這人長得討人愛,我就是樂意和你作伴,怎麽啦?”


    葉春好聽到了“討人愛”三個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別鬧,聽我說,我今天下午得出趟門,去趟理發館。”


    三姨太太伸手去撩她的頭發:“現在長到這麽長,可以燙一燙了。我帶你去東交民巷的理發館去,那兒的手藝好,你看我這頭發燙得怎麽樣?”


    葉春好輕輕一打她的手:“我沒你那麽臭美,我是要把它剪一剪。短頭發方便利索,夏天還涼快。”


    三姨太太笑道:“那你做姑子得了,剃個大禿瓢,洗臉的時候拿毛巾擦一把就得!”


    三姨太太說笑歸說笑,行動是不含糊的,不出片刻的工夫,便花枝招展的同葉春好走了出去。而到了第二天上午,葉春好準時出現在了那處“書房”裏。


    她剪了齊耳短發,前額劉海偏分著梳開,臉上不施脂粉,腳上穿著平跟的黑皮鞋,瞧著比實際年歲小了些許,正是個又精神又潔淨的女學生模樣。在一樓的一間屋子裏,她找到了林子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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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原本並不認識林子楓,此刻才發現自己倒是曾經見過他——自己初次到這樓裏來時,林子楓蒙著半臉紗布下樓來,同她說過一句話。


    如今他那半臉紗布已經除下了,露出了一道上自眼角下至嘴角的傷疤,傷疤是鮮紅整齊的一道線,瞧著也不見得特別恐怖,但是讓林子楓那半邊臉失去了知覺。林子楓的年紀不超過三十歲,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本是個斯文人物,如今臉上多了這一道疤,他那斯文之中便又增添了幾分猙獰。


    “葉小姐。”林子楓向她打招呼:“來得倒是早。”


    葉春好微笑著向他淺淺一鞠躬:“林秘書早。”


    林子楓搖搖頭,沒有笑,因為半邊臉麻痹著,另半張臉的肌肉也不是很聽他的指揮,他不確定自己會笑出怎樣的一個表情來,所以幹脆不笑,還能保留幾分*。


    “葉小姐初來乍到,這幾天就姑且跟著我多聽聽多看看。等一會兒律師團會到,我代表大帥,和他們開會討論一下大帥離婚一事。葉小姐也可以參加這個會議,若有什麽建議,也歡迎提出。”


    葉春好答應了一聲,而片刻之後,果然來了五六名律師。這五六名律師中有中國人,也有歐美人,都是熟知西洋律法的,全有引經據典、舌燦蓮花的本事。葉春好旁聽林子楓與他們的談話,發現雷督理目前是決心同瑪麗馮離婚了,但圍繞著名利二字,還有大問題殘留著無法解決。所謂“名”者,就是雷督理十分要臉,不願意把離婚這事公布於眾,搞得天下皆知,頗想和瑪麗馮達成協議、偷偷離婚。所謂“利”者,則是瑪麗馮那邊提出條件,要向雷督理要一百萬元的贍養費,但雷督理對瑪麗馮是有恨無愛,一分錢都不打算出。


    律師們各抒己見,主意一個接一個的出。有人想給瑪麗馮安一個通奸的罪名,這樣即便是按照英國法律走,瑪麗馮在離婚時也絕落不到一毫的好處。而且瑪麗馮一貫交際廣闊,又離家這麽久,想要捉她的奸,還不容易嗎?


    這幫大律師談起正事,滿口專門名詞,說得十分來勁。葉春好聽在耳中,先是驚訝於這些人的險惡,後來聽得麻木了,又覺得這些人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自己也不能罵人家險惡。隻是由此看來,愛情這東西真是比什麽都不可靠。雷督理當年和瑪麗馮新婚時,一定也是十分恩愛過的,然而如今翻了臉,恩愛轉眼就成了仇恨,而且是深仇大恨,各自召集人馬,還要決一死戰。


    葉春好跟著林子楓轉,轉了三天,天天同律師們開會。雷督理這邊是預謀著要捉瑪麗馮的奸,瑪麗馮那邊則是放出話來,如果雷家再耍花招,她就把雷督理的許多秘密賣給英國報館。林子楓聽了這話,有點慌神,有心去請雷督理的示下,可這差事是雷督理丟給他的,他若是回頭再去問這問那,豈不是證明這件差事他沒辦好?


    但林子楓終究是個有智慧的人,略一尋思,他隨即把葉春好叫了來:“明天大帥就回來了,你去把這些情況向大帥匯報一下。”


    葉春好看出了他的焦頭爛額相,他這話的意思,她也揣測出了些許,但是並不推辭,一口就答應了下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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