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正銘麵色驟然變得蒼白,眉尖像劍一般挑起,顯得極為痛苦,但他一開始便沒有想著躲避,此時也沒有試圖逃離這枯瘦恐怖的手掌,因為他清楚,自己與老道之間的境界相差仿若天地,無論怎樣躲避逃避都是徒然,而且他堅信,老道先前通過描述上天從而讓自己忘記上天,不是為了一掌拍死自己。


    半截道人枯瘦的手掌,仿佛就像是一麵豎起來、然而被縮小了很多倍的碧湖,掌麵上凝聚著一股極為清幽的氣息,就似湖水一般粘稠,卻又給人一種清曠之意,令人撕扯不開,也不想撕扯開來。


    “你的眼睛太過黑白分明。”半截道人盯著雲正銘的眼睛說道,枯槁麵容上的神情看不出來是哭還是笑。


    雲正銘身軀微顫,從老道的話中確認了自己沒有賭錯,自己的期盼真的馬上就要變成現實,他看著老道的雙眼,被感激震驚的情緒所占據。


    瞬息間,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漸漸發生了極為詭異的變化,黑瞳白仁之間的界線漸趨模糊,黑色的瞳子越來越淡,白色的眼仁顏色則是越來越深,越來越向彼此靠近,直至要變成完全均勻的灰色。


    隨著雲正銘的眼眸變成灰色,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從他氣海裏穿透而出,把半截道人枯瘦的手掌緊緊吸在了他的左胸上。


    半截道人早有預料,臉上神情沒有絲毫變化,片刻之間,枯瘦手掌裏蘊著的那片湖泊,便變成了一片**大海,凶猛地灌進雲正銘的身體。


    雲正銘劇烈的顫抖起來,唇角開始滲血,體內的腑髒出現了肉眼看不到的傷口,眼睛裏也布滿了血絲,隻是在黑白兩色的交融混合中,逐漸也被洗成了單調而令人心生悸意的灰色。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一位逾高境界的天啟強者,即便身受重傷,哪怕隻是一半的精神力,依然不是現在的雲正銘能夠輕鬆接受的饋贈。


    此時此刻,雲正銘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是灌了酒的皮囊,下一刻便要爆開,他覺得自己的胸膛已經像山峰一般隆起,下一刻便要崩裂,他覺得自己體內的內髒早已經被強大的氣息摧毀成了肉糜。


    好在他強行保持住了道心的一絲清明,在幻滅來臨前的那刹那醒悟過來,憶起此時所承受的這些感知、意識、經驗、知識、精神力,都是無形無質的存在,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幻覺,自己的身體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他知道自己必須忍過這段痛苦,才能獲得新生。


    更強大的新生。


    老道臉色的皺紋似乎變得深了些,又似乎變得淺了些,隻剩下半截的身體,在榻邊微微前傾,臉和雲正銘的臉貼的極緊,看著雲正銘閉著眼睛、苦苦支撐的模樣,帶著笑容顫聲說道:“多吸點,再多吸點。”


    他的笑聲很難聽,笑容很詭異,充滿了慈愛,又充滿了貪婪,感覺極為畸型變態,像黑夜山村裏的老妖,在哺育自己的大頭兒子。


    便在此時,有數十道極為強大的氣息,穿透了堅硬的石壁,悄無聲息來到這個洞窟,每一道強大的氣息,便代表著這座山峰一處洞窟裏的道門強者,這些道門強者,沒有幹擾這場詭異的傳功,而是默默的關注,可以察覺得這些氣息很平靜,卻又隱藏著極為複雜的情緒。


    雲正銘對此一無所覺。


    他蒼白的臉上湧現出極怪異的興奮的腥紅,不停起伏的喉嚨裏傳來“嗬嗒”的聲音,就像剛剛出生的幼獸,閉著眼睛,蹙著眉頭,拚命地吮吸著自己能夠吮吸到的一切奶水,滿足到了極點也迷醉到了極點。


    老道看著雲正銘,臉上也流露出滿足迷醉的笑容,或許是太過興奮或是別的什麽原因,當年被劍斬開的腰腔,開始向外滲出血水,打濕了雪白的毛褥。


    “再多吸點,不要著急。”忽然,老道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他盯著雲正銘,聲若鋼鐵般冷漠,說道:“我給你的,你才能要,我不給你,你就不能搶。”


    雲正銘依舊閉著眼睛,像是聽不到他的話。


    真的很像餓壞了的幼獸。


    沒有得到反應,半截道人的眼眸裏湧現出無窮震驚和不可思議的情緒,厲聲喝斥道:“你好大的膽!”


    雲正銘仍然沒有什麽反應。


    剛剛出生的幼獸,個人實力自然極為弱小,然而對乳汁的渴望以及由此而蓬勃釋放出的生命濃度卻正好處於強烈磅礴的時刻。


    雲正銘此時就是幼獸,他閉著眼睛,陶醉地、平靜地、貪婪地、饑渴地、天真地不停吮吸著自己能夠吮吸到的一切。


    他衣襟上插著那朵黑櫻花愈來愈黑,他的胸膛仿佛變成了深不見底、一片黑暗的深淵,從老道的手掌裏不停地抽取著氣息。


    老道的麵容驟然變得加枯槁,身體愈發瘦小,甚至已經隱隱有了佝僂的模樣,他雖然把自己畢生的願望,都寄托在跪在自己麵前的雲正銘身上,甚至願意把自己的半數修為都灌注到對方體內,然而此時他發現情況變得有些不對勁,甚至隱隱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


    他是半截道人,哪怕損失半數修為,也依然能夠活下去,然而以雲正銘此時貪婪恐怖的模樣,哪裏肯罷手?


    如果任由這種局麵持續下去,哪怕他是曾經逾過高級境界的天啟境強者,也支撐不了太久,便會死去。


    被腰斬之後活著,像老鼠一樣活在幽暗的洞窟裏,是很可怕的精神折磨,但那畢竟是活著,在死亡的陰影前,沒有人會真的相信生不如死這句話,半截道人同樣如此,當年他被司徒雲海一劍斬斷後,艱難又堅強地活了下來,那麽數十年後,他自然不可能願意就這樣死去。


    “你太貪了!”


    半截道人感受著精神力如海潮般湧出自己的身體,眼眸裏充滿了難以遏止的暴怒情緒,一道強大的氣息釋出體外,本來如碧湖**般落在雲正銘左胸上的枯瘦手掌,驟然間變成了一座大山,猛然前壓!


    隻聽得“喀喇”數聲脆響,雲正銘左胸的肋骨連斷五根,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出,打濕了胸前那朵黑色的櫻花,然後他醒了過來。


    雲正銘緩緩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老道,淡然說道:“既然已經開始,何必就此結束,既然已經吸了這麽多,為什麽不再多吸一點?”


    半截道人知道他此時已經那種近乎本能的癲狂狀態中醒來,沒有料到他居然敢如此說話,不由愈發憤怒。


    然而他的憤怒來不及轉為暴烈的火焰,便已經被驚懼和惘然所取代。


    先前他手掌化作山峰落下,擊斷了雲正銘數根肋骨,卻沒能離開對方的胸膛,而是沾著血水,深深地陷進了雲正銘的胸口裏。


    雲正銘的胸口有一個洞。


    半截道人的手掌隔著道袍,伸進了這個洞裏,陷至小臂一半的位置。


    上方有一朵染著血的黑色櫻花。


    半截道人想把手拔出來,但他無法做到。


    他清晰地感覺著手掌和半截小臂,所接觸到的那些滑濕粘軟的內髒,那些隱隱蠕動的血肉仿佛要活過來,令人感覺十分惡心又十分寒冷。


    雲正銘身體上的這個洞,就像是一個泥潭,泥潭裏麵有無數丈深的淤泥,那些淤泥無比粘稠,泥潭下方則是幽暗的無盡深淵。


    半截道人覺得自己此時正在這片泥潭裏掙紮,無數有毒的瘴氣不斷滲進毛孔,冰冷穢臭的黑泥漸要掩埋他的五官。


    片刻後,他的身體便要被這片黑色的泥潭所吞噬,而輕若無質的靈魂,雖然能夠穿過這些淤泥,卻終會進入無盡深淵,承受億萬年的孤獨。


    那便是死亡。


    半截道人愈發佝僂、甚至明顯肉眼都能看出縮小了一圈的身體,難以控製的劇烈顫抖起來,他看著雲正銘,眼睛裏滿是驚恐憤怒和惘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自己無法阻止身前這個廢物攫取自己的一切。


    然後他看到了雲正銘的眼睛。


    那是非常平靜的一對眼眸,沒有任何貪婪饑渴,甚至沒有任何情緒,就像樹梢在風中輕搖,湖水在風中輕蕩,因為理所當然,所以平靜,而正是這種平靜,卻讓人輕易地感覺到恐懼的意味。


    這雙眼眸不再黑白分明,但也不像先前那般是完全均衡完美的灰色,黑色的瞳依然顏色較深,愈發幽暗而細小,融合著平靜的情緒,看上去就像冥界的惡魔從深淵裏探出頭來,靜靜看著這個世界。


    半截道人在此刻,忽然想到先前,自己對雲正銘描述自己天啟時曾經看到過的上天真容,隱隱明白了一些什麽,頓時生出無限恐怖。


    被雲正銘用功法吸取太多氣息,老道的身體縮小了一圈,麵部同樣如此,雙眼間的距離卻開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在樹下發呆的智障兒。


    他看著雲正銘那雙無情無識、平靜而恐怖的眼睛,顫著聲音喃喃說道:“為什麽會這樣?上天怎麽會允許你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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