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身後有一塊被丟棄的木板,撿起擦擦,又用手指撕扯開凍結的傷口,沾著血在上麵寫字,一撇一捺,一橫一豎。


    賣身葬兄。


    隻要能替阿兄討一份清淨,我願拿我的永生自由來換。


    我深吸一口氣,重重地把木板插到身邊的雪地裏。


    行人走了一個又一個,路過的胖老爺湊上來,挑起我的下巴,將我擺來擺去仔細端詳:「瘦是瘦了點,姿色倒也不錯,養大了應就要好些。」


    彼時我僅有十四歲,他身邊的小廝殷勤道:「老爺要買回去當家奴還是填房?」


    胖老爺笑了笑,我卻好噁心,胃裏直泛酸水。他問我:「多少銀子?」


    一條人命,他卻用錢來估量,我抬起眼睛,平淡道:「將我阿兄安葬,保我爹衣食無憂。」


    胖老爺撇了撇嘴:「沒瞧出來啊,這麽獅子大開口。」我隻是靜靜看著他,他的家世應該極其優渥,我提的這些條件對他來說不過揮揮手的事情,我在賭。


    胖老爺在我臉上揩了一把:「不過,我就喜歡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讓讓讓讓!」


    胖老爺一驚,回頭間我也跟著側首,看見一輛巨大的馬車緩緩步來。


    車軲轆上刻著巨大的「盛」字,是代替京城沈府新上任的宰相,盛家的馬車。霎那間,我血液倒流四肢冰涼,整個人都無意識地發起抖來。


    胖老爺是個商賈,半點都不敢惹這大門大戶,立馬就老老實實讓到一邊,我也把臉低下。


    不幸的是,我的動作如同掩耳盜鈴,十分顯眼,瞬間就引起了注意,馬車在麵前緩緩停下。


    簾子被掀開,露出一張冷漠俊美的臉來。其實回顧過往,不難發現盛澤楠和他的兄長其實是長得很像的,眉眼相差無幾,隻有嘴唇弧度和周身氣質。


    一個冰冷,一個溫暖。


    盛澤鎮淡淡看向我,突然笑了一聲,我就知道我被認出來了:「果然沒死。」


    我現在是罪臣之子之身,當初皇帝下令抄了家門時,爹年輕時的舊部替我們葬身火海,我們三人才得以逃脫。


    誤打誤撞間,又讓我碰上了故人。


    其實我和盛澤鎮也算是年少時的玩伴,後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漸漸少了來往,再相見時便是互為陌路,甚至刀劍相向。


    我與他無聲相望。良久,盛澤鎮放下簾子,輕喝一聲:「走。」


    我驚訝地看著馬車走遠,不敢相信他就這樣放過了我,畢竟我們也算對方死敵的存在。而那起先要買我的胖老爺見我和盛家大公子攀談,哪裏還敢再買,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我又在雪裏靜坐了很久。


    「清兒……」


    一聲幹枯蒼老的聲音,乘著風飄進我的耳中,我站起身,爹一身布衣站在長街對麵,我和他遙遙相對。


    記憶裏的爹是穿著華服的,永遠從容不迫,一生一個妻子,大兒子繼承家業,小兒子承孝膝頭,他忠於皇室,本該受盡榮光後永享天倫之樂。


    「爹……」


    爹溫柔地看著我,就像阿兄那樣,對我無限包容與溺愛,沒有問我為什麽不聽勸來到京城,他抬起腳,一步步向我走來。


    我也一步步向他走去。


    可是那一刻,我世界的天變了顏色。


    人聲嘈雜,集市喧鬧,尖叫聲此起彼伏,我隻聽見「砰」一聲驚天巨響,像一把巨錘敲擊在我的心髒上。


    那些世家公子哥們啊,坐在馬上意氣風發,英姿颯爽,肆無忌憚地在街上橫衝直撞,踩翻了路邊的小攤小鋪,踩碎了我爹早已滿頭華發的腦袋。


    我的眼前是紅色的,鮮血,腦汁,腦髓,慢慢地從頭顱中蔓延開來,在雪上沁出觸目驚心的顏色。


    怎麽了?我近乎茫然地想。


    爹的身體在地上輕輕地滾了一遭,滾在一個小少爺腳邊,他尖叫一聲,下意識又把我爹踹得遠一些。


    爹死了。


    兇手呢?兇手在哪兒?他察覺犯了人命,掉頭就跑。善心人呢?善心人又在哪兒?他們潛伏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對著我爹的屍體肆意討論。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爹,他被踩得麵目全非,隻有手裏緊緊地捏著什麽東西,我掰開他的掌心,裏頭是我出生時他跟著娘學,一針一針戳得滿手窟窿,親手縫出來的紅色護身符。


    我和阿兄,都有一個。


    爹不是來帶我走的,他是來替我送那個被我落在小破屋子裏的護身符的。


    失聲了,我聽不見聲音,耳朵裏陣陣嗡鳴,很久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在嘶吼,像野獸一樣,瘋狂而絕望。


    我的阿兄沒了,我的爹也沒了,誰來殺了我……


    快來個人,拔劍將我刺死吧……


    我狂亂無助,我摟緊他,混亂間說了些什麽,自己都聽不懂,好像是讓他們救救我爹,救救阿兄,救救我。


    看熱鬧的人們覺得無趣,漸漸散去,這樣的場景他們一月不知要見多少次。我抱著爹,感受著他體溫一點點流失,在雪裏哭到麻木。


    我的眼淚在那一夜流幹了。


    我在替他們尋找歸宿的路上,徹底失去了我的歸宿。


    第9章第九章


    離盛澤楠跌落的馬賽時隔半年,顧盼重新找上了我。


    他從窗外闖進來,不由分說就要拉著我的手臂帶我走,我討厭任何男人對我的觸碰,擰眉甩開:「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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