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讓劉主任失望的是,他沒有從竺主任臉上看出任何驚慌和焦慮。


    竺主任敢走到如今這一步,早就考慮好了所有後果——她早不是幾十年前那敢不顧一切和上級爭辯治療方案的小醫生了。


    如果她的高薪需要建立在喪失良知的基礎上,每一張鈔票上都是從病人身上刮下來的血,她寧肯不要。


    況且那個家也不是隻有她一個人,丈夫的薪水、地位、學術成就都要比她高很多,隻是一直以來竺主任都自詡女強人,從來不肯花男人的錢罷了。


    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賣車賣房,總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多謝各位的栽培。”竺主任直接無視了劉主任,在這間房子裏,他根本不夠格,說的話自然也是輕飄飄的。


    劉主任一陣惱怒。


    副院長盯著竺主任,啐了一口,道:“栽培……我最後悔的就是當初讓你進開顱組,誰承想養出個白眼狼。”


    大主任道:“不過這白眼狼也不是這麽好當的,你想離開附一,能掏出一千多萬的違約費?”


    竺主任默然的眸子閃爍了一下,她抬起頭,疑惑中終於夾雜了一絲驚慌:“一千萬……怎麽可能是一千多萬,我記得協議合同裏是三百多萬!”


    大主任戲謔地道:“如果隻是離職,當然隻有三百多萬,但五年內你不能再進入醫療行業。否則,違約費就是一千三百多萬了。”


    “五年?”


    竺主任臉色煞白,她早料到附一不會輕易放她離開,卻沒有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份合同,附一就已經埋下了這樣一顆炸彈。


    劉主任不禁笑出聲來:“擺在你眼前的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繼續堅持離職,接下來五年沒有任何收入。或者死皮賴臉求著我們,留在附一,雖然隻有幾千塊錢的基礎工資,但好歹也比沒錢好。


    “又或者……你覺得臨醫願意花一千多萬來買你?”


    這個數字,足以打動絕大多數院士了,連陳院士在一千萬麵前,都很難無動於衷。


    竺主任雖然能力出眾,但她還能有院士的水平?


    附一高層都發出了笑聲,一個小主任也敢背叛他們……是活膩歪了?


    想要拿捏一個有家庭的中年人,辦法太多了。


    然而就在這時,竺主任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道:“我要離職!”


    眾人臉上的譏笑慢慢收斂,眼神變得越發冰冷。


    ……


    兩個小時後。


    竺主任仔細地疊好自己的白大褂,整齊地擺放在了辦公桌上。


    臨到門口,她回頭看了一眼已經騰空的辦公室,瞳孔劇烈地波動了幾下,一股蕭瑟悲涼之意從心底升起。


    醫生離職是相當繁瑣的,也是綁定最死的幾個職業之一。


    就拿住院醫師來說,想要辭職,必須提前一個月寫辭職申請,然後交由主任簽名。


    主任審核通過後,報送醫院人事科。


    人事科再次審核,材料送到院辦手中。


    然後又送去醫院黨委,黨委會同意後交給院長,院長再召開一個集體會議,共同討論大多數通過後才能簽字。


    到這裏,才走完一半的流程。


    從醫院出來後,辭職的申請還要上交給衛健委,衛健委商議後報給人事局,人事局開會討論後給出一份文件,再下發給衛健委。


    之後再一級一級往下傳,才能回到醫院裏麵。


    這還沒完。


    離院同意書還需要人事科、任職科室、藥劑科、後勤、計生辦、財務科、保衛科、計算機中心領導等等將近十幾個科室領導的共同簽名,最後再回到醫院的人事科,蓋章後才能去檔案科提取檔案。


    而想要拿到檔案,首先要賠錢……


    像臨醫、附一這樣的附屬醫院,醫生和大學的崗位是掛鉤的,辭職流程裏還有一道大學的工序。


    醫生想要拿到編製,成為醫院正式的員工,十分艱難。


    但,一旦成為正式員工,想要離開醫療體係,那和剝一層皮差不多了。


    這其中任何一個流程,都可能拖幾個月,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卡住資料,而絕大多數醫生都會被繁瑣的程序折磨到放棄辭職。


    而上述一切,還隻是住院醫師的辭職。


    到主任醫師這個等級,已經是全國的寶貴醫學人才資源了,整個大夏主任醫師一共就四千來人,任何一個都是在省內極受重視的存在,竺主任想要辭職都難如登天,更何況是離開湘省前往臨醫?


    一千三百多萬的賠款,隻是醫院方麵能對她施加的懲罰。


    此外,院內也清空了她的辦公室,暫時停掉了她的手術、門診等,讓她在附一打拚多年爭取下來的一切都蕩然無存,徹底成為了一個“無業遊民”。


    但距離她正式離職,還有很長一條路要走。


    “再去看看他們。”竺主任突然想到了什麽。


    附一的高層已經無可救藥,但年輕的孩子們是無辜的,他們的觀念還未完全被附一同化。


    來到公共辦公室。


    竺主任眼神有些疲倦,但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組裏的幾個小醫生。


    幾人正圍在一起討論明早的手術病人,神情十分專注。


    但隨著竺主任踏入公共辦公室,眾人的議論聲慢慢停了下來,不少人都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竺主任,無聲的口型像是在咒罵,但最後誰都沒用說話,假裝沒有看到竺主任般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隻是原本熱鬧的辦公室變得死寂。


    竺主任組下的小醫生也注意到了動靜,也停止了討論,當看到那身著便服的竺主任時,幾人臉色一變,什麽都沒有說,選擇了忽視。


    “你們……”


    竺主任感覺到周圍各種若有若無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發蒙,感到難以理解。


    她現在還是腦外科的主任,這些人怎麽就已經不把自己當回事了?


    “算了。”竺主任歎了口氣。


    因為她不和大主任等人同流合汙,在科內本來就不算太受待見,連帶著自己組裏的小醫生都被排擠在外。


    這次她離開了,最起碼那幾個醫生能分到其他主任手裏,融入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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