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他積蓄很久的疲憊和憤怒都有了傾瀉的出口,他將聽茶當作了具像化的敵人,所有的憤怒都朝著聽茶來了。


    他很激動地開始說他兒子有多不成器,刷了無數張信用卡還不起,他想好好教育兒子,兒子跑了,隻留下身份證讓他幫忙去還信用卡。他不能讓兒子真的誠信有汙點,隻能過來……


    "憑什麽我不能還所有的貸款?!你們是不是就不想讓我註銷這張信用卡,好讓我兒子繼續借,我月月來還?"


    他越說越激動,說到一半站了起來,又開始拍桌子。這次情緒太激動了,他的手似乎都感覺不到疼了。


    聽茶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隻能茫然地保持微笑,回頭去看李主管。


    李主管本來樂見其成,但這位大叔越說聲音越大之後,他也不得不站出來了。


    ——這位客戶已經影響到整體環境了。這屬於主管的工作職責。


    李主管掛上笑臉,接替過聽茶的位置,開始熟練地安撫客戶的情緒。聽茶旁觀他唾麵自幹,不管客戶怎麽問候他全家,他都能保持八顆牙的完美微笑,溫聲細語地勸客戶先冷靜一下,一定會想辦法為客戶解決問題。


    聽茶就深深地,產生了對李主管的敬佩。


    他的臉皮那麽厚,真的是有原因的;他能做主管,也真的是有原因的!


    聽茶自問自己肯定做不到李主管這樣的服務精神,她本人要是被這麽痛罵,不給當事人一道雷就算她養氣功夫絕佳。


    銀行暫時跑不了,那也得退而求其次,櫃員這個崗位真不能呆了——所以,她得盡快轉崗。


    這邊李主管以唾麵自幹的精神,終於讓中年大叔的怒氣發泄完畢。大叔不咆哮了,改成坐在椅子上哭。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這樣疲憊地流眼淚,又真叫人看不過去。


    幸虧銀行對這種事情有豐富的處理經驗。李主管給客服打了一個電話,說明了事情的原委,法理之外有人情,大叔終於搞到了他兒子全部的欠款。


    然後他發現他帶的錢不夠。


    到這時候他又卑微起來了,整個人的背縮著,看著就是做體力活的模樣。他拿出一疊鈔票:"我先還這些,我再回家拿錢。"


    聽茶很想摸摸真/鈔,但李主管已經先接過了錢幣,還是用那種固定化的笑容,他說:"很抱歉先生,我們銀行的規矩是,收美德幣,發罪孽幣。您這些大部分都是罪孽幣,可以在市麵上流通消費,但是銀行是不收的。"


    大叔又急了:"你們發的錢你們怎麽能不收呢!"


    李主管大概沒少解釋,此時一點都不慌,彬彬有禮道:"您安心,隻需要很簡單的操作,您就可以將這些罪孽幣轉化成美德幣。"


    他帶著恆定的微笑,就像引誘人類進入地獄的惡魔。


    "美德幣唯一需要的,就是您的美德。我們有專門的儀器,可以提取您的美德並將其轉化為錢幣。"他從台麵之下拿出一個小巧的儀器,示意大叔把手放上去,"啊,您的美德非常多!如果提取出來的話,還掉您兒子的全部欠款還綽綽有餘!"


    這句話讓大叔鬆了一口氣。


    他惴惴不安地問:"我不知道我有什麽美德啊?"看起來他對自己當堂大鬧的素質還是心裏有數的。


    "您的父愛。"李主管這樣說道。


    ……


    聽茶旁觀著李主管指點這位大叔操作,將他那無法觸摸的父愛提取轉化成了美德幣。大叔對這種操作並沒有什麽感覺——就像四號說的那樣——看著錢幣一張一張地吐出來,還掉了他兒子的所有欠款,他甚至還頗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我這就真的還掉了?"


    "是真的,您要註銷這張信用卡嗎?"李主管微笑著問他。


    話題被轉移到註銷銀行卡上來了。


    大叔自我感覺什麽代價都沒有付出過,就輕輕鬆鬆還掉了借貸,很有一種占到了便宜的感覺。


    在解決完信用卡的事情之後,他又試探著問:"那個,我的父愛這個美德,是不是還有剩餘啊?"


    李主管的笑意加深了。聽茶眼睜睜地看著這位大叔,懷著類似於占小便宜的心理,非常慷慨大方地用自己的美德又製造出了一把美德幣。


    他看起來對自己父愛的流失真的毫無感覺——付出是虛幻的,但是得到的錢是真的。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交換。


    聽茶明白這座銀行的核心交易是什麽了。


    美德銀行,真是名不虛傳。


    李主管笑盈盈地離開之後,四號湊過來小聲地對聽茶說:"這種美德進帳的事情我們是可以有分成的,你要記得讓主管把這筆交易加上你的名字。"


    聽茶笑了笑,謝過她的好意。


    但即使這樣可以讓李主管膈應,聽茶也並不願意去做。


    或許是旁觀者清,聽茶總覺得那位大叔離開的時候,神情多了些許冷漠,隱隱地,有種和銀行員工類似的冰冷感。


    她決心要離開這個崗位。


    雖然打定了主意要離開,聽茶一天的工作卻做得非常好。在適應了櫃員的工作之後,她天生的情緒感知能力為她的服務水平提供了極大的幫助,幾乎每一個離開她麵前座位的客戶都是笑容滿麵地離開的。


    加上她並不會輕易感到疲憊,即使休息的時間幾乎沒有,她也能保證自己以最佳狀態麵對客戶,因此整整一天,她沒有收到任何一條非五星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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