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在一扇門前,那太監放緩了腳步,顧辭舟跟著進去,低下眼睛看著腳下四四方方的青灰地磚。轉過一道高大的四疊潑墨萬裏江山屏,裏頭便是數個高高低低的架子,上頭的古籍書卷畫軸一本挨著一本,一卷摞著一卷,溢出滿室的墨香,便是淺淡,也生生將那龍涎香壓了一頭下去,於富貴綺麗中顯出幾分沉靜和風雅來。


    架子正中放著一張書桌,顧辭舟不敢多看,隻瞥到了一眼陛下玄色常服的衣角,便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行了大禮:「平江知縣顧長晏,參見陛下。」


    視線中隻有青灰色的地磚,二尺見方,反射著一點點光澤。耳邊聽見衣料悉索,伴著陛下帶著笑意的一句:「不必多禮。」他就被剛才那個太監扶了起來。


    顧辭舟站起身,依舊垂著眼,一副規矩恭敬的模樣,安安靜靜地等著陛下開口。


    也不知陛下叫他來是為了什麽事兒?莫非,當真如顧三夫人所說,是要給他升一升官?


    可這未免也太快了些,他昨日才到吏部述的職呢。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陛下讓他把他在平江做的那些事再說一遍。


    顧辭舟提起心神,不敢怠慢,仔細地一邊措辭一邊把幾樁事分說了,重點提的倒不是搗毀淫祠,而是他在平江興建學堂,大力倡學之事——當今陛下最重的,便是天下文風,曾發出願「廣納天下才子」的豪言壯語。


    也因此,陛下尤為看重多出才子士人的江南一帶。


    他這邊說完,殿中安靜了片刻。龍涎香靜靜焚燒著,煙霧揚起一圈又一圈,不知為何,顧辭舟突然嗅出幾分清冽味道來。


    他抿了抿唇,依舊低著眼,沒有動。


    他能感覺到陛下在打量他。人對另一個人的目光視線總是很敏感的。從頭到腳,上上下下,陛下的目光說不上冷然,甚至還帶著幾分極淡極淺的讚賞,但其中的考量與思索的味道卻更濃,仿佛想透過他這層皮囊,看到他內裏的芯子究竟是黑是白一般。


    顧辭舟感覺背上漸漸生了汗。


    可他人卻依舊隻能像雕塑一般立著。


    龍涎香、灰地磚,紙墨的氣息在其中交雜穿插,這些東西忽然變得分外引人注意,把他的思緒牽牽扯扯拉拉拽拽,叫他分不出更多的心神來思考對策。一瞬間顧辭舟幾乎疑心自己背上的衣裳會不會濕了,顯出道印子來,一併讓陛下看在了眼裏。


    極其突兀地,陛下輕笑了一聲。


    顧辭舟幾乎被這聲輕笑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緊跟著,他的肩膀更緊繃了幾分。


    「是個專心做事的。」皇上的眼已經有幾分渾濁了,像是一顆年代久遠的什麽珠子,時間長了,發黃髮舊,仿佛被蒙上了塵埃。


    他就用著這樣渾濁的一雙眼上上下下探究地打量著麵前的人。


    是個極為年輕、極為英俊的青年,目光清亮,唇角含著一點禮貌的笑。


    他今年多大?似乎早上剛聽馬成說過。是二十二還是二十三來著?


    總之,剛過了弱冠之齡不久,看著還新鮮得很,朝氣蓬勃得很,像是什麽斷崖處奔湧的江水,或者清晨燦爛的日光。


    不期然地,他想起養在後宮裏的他那兩個皇兒。一個九歲,一個十歲,都還是小小人兒,可是朝堂上那麽多見了若是按年齡他們得喊叔喊爺的人已經為他們爭得不可開交,哪怕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等他們長大了又會是什麽樣子?皇上扯了一下唇角,想扯出個笑來,沒成功。


    總歸不會像眼前的這年輕人一樣。從小生活在權力與欲望的廝殺之下,背上背負了那麽多那麽重的期望,腳下踩著無數他們身後人替他們打下來的敗將殘兵,哪裏可能有這樣一身疏朗落落的清風月明?


    不過,這樣好啊,這樣好啊。


    皇上打量著眼前人,眼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一點點讚嘆。


    這樣清正的人,正是適合為國做事的。


    日後把他留給哪個皇兒好呢?他還要再想想——如果到那時他眼中的清正還沒有散完的時候。


    不過這些問題都可以之後再議,現在最關鍵的,是另一樁事。


    也是剛好,他需要抬舉一個二皇子一派的……平衡麽。隻有底下兩隻尚未長成的幼虎勢均力敵,鬥得難分勝負,便不會有膽大包天的幼獸把目光投向王座之上的父親。


    如此想著,皇上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似地開了口:「顧卿有大才。調任湖州同知,如何?」


    第102章 湖州府 總算是要到了。


    湖州同知。


    這個消息一出來, 顧家上下都是既驚且喜。


    喜的是顧辭舟升官能如此之快,而且是陛下禦口欽點,可見是得了那麽一兩分聖心。


    驚的便同樣也是顧辭舟升官竟然能這麽快了。陛下到底是何意?顧家上上下下, 倒是沒一個人能猜透了——也是,聖心哪裏有那麽容易揣摩?最後還是顧三老爺拍的板:「既來之則安之。不論給了什麽, 咱們接著就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顧辭舟斂容肅色應了。


    至於薑沅, 在驚喜之外,她更多的反而是擔憂。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顧辭舟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一躍成為五品同知, 必然引來不少人的目光。這些目光可不會全都是善意的。更糟糕些, 作為定國公一派的年輕一代, 他沒準會被大皇子那邊盯上針對。而湖州雖也富庶, 但無論是顧家還是薑家對於那一帶都沒有什麽了解, 自然也不存在什麽勢力,頂多能有一二認識的舊友就不錯了。更多的,還是要靠顧辭舟自己打拚。到時候萬一遇上個什麽事兒, 怕是想敲門求援都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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