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安祿山正月裏便死了,邸報寫的清清楚楚,乃是夢中被他兒子安慶緒所殺。可?是郭千仞品級太低,不夠資格與聞,滿以為蜀道之外仍是安家說了算。


    他一招呼,七八十人齊聲站起來,掏出匕首、鐵棍等,獨王猛赤手空拳,走到門前,轟地一錘,砸的門上鐵環咣噹噹亂響,眾人齊聲叫好。


    郭千仞昂頭大喊。


    「你們乖乖下來,他麵上還?有些光彩,待會?兒被人提著領子提溜下來,那才真?是丟人現眼?!」


    李隆基原本熱汗涔涔坐在屋裏扇風,忽然聽見這句,整個人都怔住了,半晌默默垂淚。小?圓等背對?著他,隻顧張弓射箭,全沒?看見,片刻砸門動靜小?下去,有人驚叫呼痛,又?有人罵罵咧咧。


    李隆基呆坐許久,振作起來,走到小?圓身後,卻見底下東倒西歪遍地血跡,已是一片狼藉,郭千仞與王猛兩個還?不肯放棄,王猛更舉起大石猛砸木門。


    「他們便這樣討厭朕?朕與他們相處甚歡,並非一日啊。」


    李隆基老淚縱橫,低語自問。六郎想?安慰,也不知從何說起。


    到夜裏,崔圓聽了十多遍周遭百姓報告,實在鬧心,才點了兩百兵卒,親自走來收尾,到現場一看,郭千仞大腿中箭,王猛胳膊上紮得像個刺蝟,其餘人等更沒?幾個活口,倒是六郎等越戰越勇,連罵帶嘲,還?在興頭上。


    崔圓令人綁了郭千仞,手一抬,哢嚓就結果了,砍下來的頭原地打轉飆血,王猛嚇得麵白腿軟,有進氣沒?出氣,軟軟癱倒在地上。


    六郎背著李隆基下來,見竟有一輛車馬等待,忙向?崔圓道謝。


    「多謝崔郎官回護體諒,太上皇年紀大了,委實不能再騎馬了。」


    崔圓看六郎的眼?神?頗有幾分欣賞,雖未下馬,亦客客氣氣與他拱手。


    「早上王爺走得急,下官話沒?說完,聖人已收復了兩京,等路上太平些,你們就能回去了。」


    ——啷噹一聲。


    束髮的玉簪落地碎成兩截。


    崔圓側頭,看見伏在六郎背上的李隆基,滿頭白髮全散下來,眼?底更是倏然通紅,嘴唇微微顫抖。


    他不耐煩敷衍昏君,一夾馬肚子,慢慢走到前頭去。


    六郎扶李隆基進車廂休息,上馬趕到崔圓身側,兩人並駕齊驅。


    崔圓嗤笑?著問。


    「王爺還?有何事吩咐下官?」


    六郎坦然一笑?,有種不卑不亢的氣度。


    「吩咐談不上,經此一役,朝廷威權已經大不如前。譬如今日,崔郎官明知聖人收復長安,接下來第一樁事必是整頓吏治,更換朝臣,可?您對?太上皇還?是愛答不理,並未藉機向?聖人示好,可?見您對?聖人也沒?什麽敬畏之心。」


    崔圓瞪了他半晌,才傲慢地點了點頭。


    「我自有兵,我又?有糧,沒?自封為王已算忠肝義膽,他還?要如何?史?思明還?在呢,雖降了,難說以後。聖人的糟心事兒多,顧不上敲打我。」


    這是事實,六郎麵色平靜。


    「小?王承郎官的情。」


    「什麽情?」


    「與小?王說真?話的情,世人說的多是廢話,如崔郎官這般坦誠直言,實在難得,真?話也實在好聽。」


    崔圓很意外,意外當中又?有驚喜。


    「哈?哈哈哈哈哈!」


    他指了指馬車。


    「真?沒?想?到,昏君生了個好孫子!」


    六郎沒?再客套,直接道,「小?王想?請崔郎官幫個忙。」


    ****************


    至德二載十一月二十八日,太上皇車駕出成都,從駕文武儀仗過百,劍南道扈從兵馬六百人,浩浩蕩蕩,旌旗飄揚,明黃妝點漫山遍野。


    大隊走到扶風郡那日,正是歲末。


    李隆基躺在寬大的禦輦裏昏昏欲睡,什麽也不琢磨,隻想?一頭紮進龍池殿的大床,徹底忘記離京這四百八十多天的經歷。


    六郎領隊,隆重地披掛了滿身的騎兵鎧甲,從護臉、護頸、護胸、身甲直到護臀,背後還?有一根『寄生』豎在馬鞍尾部,與馬頭同?高,形似扇麵,塗抹紅紅綠綠的色彩。


    穿戴成這個樣子,遙遙從城樓上辨認不出是誰,鄭旭很謹慎,輕騎來請教。


    「鄭將軍快升官了吧?」


    他是武將,上回見麵,鎧甲上血跡未清,動輒呼喝揮刀,這回卻變了個斯文人,深緋小?團花綾羅袍,腰上束草金帶,足足有十一銙,厚厚的翻毛披風襯托出他儀表堂堂的麵孔,伸手出來一看,袖口上絲線無丁點磨損,光鮮地抬腳就能拜祭泰山。


    「哎呀——原來是潁川王!」


    鄭旭欲滾鞍下馬拜見,但馬鞭斜刺裏伸過來,抬住他的胳膊。


    「別急,我問你,聖人出城迎駕嗎?你帶了多少人?」


    鄭旭環視周圍。


    當初跟隨太上皇西逃的中樞臣子,死的死,逃的逃,抵達成都後大部分陸陸續續投效靈武,如今隊列裏沒?幾個響噹噹的名頭。如果六郎不站出來撐場麵,恐怕隻有年過七十的高力士來問這個要緊問題。


    他從容一笑?,滿是勝利者的自矜。


    「聖人仁孝,自然要親迎太上皇,不過這儀式嘛,千頭萬緒,繁瑣至極,未到吉時,龍體不好擅移,再有,三千精兵就在扶風城內。」


    「三千……嗬!」


    六郎索性摘了頭盔,直直看著鄭旭,那目光深沉迫人,似乎要透過他的笑?臉刺穿後頭引而未發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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