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固舟很能體諒他忙, 不僅不生氣, 反而津津有味地瞧他指法。


    國朝看不上?商賈,但很器重財稅官員, 當初的楊慎矜,後來的韋堅, 都從財稅上?起家?,表麵上?, 十大節度使執掌兵將人?口, 決定是戰是和, 百姓能否繁衍生息。但對皇帝來說,能徵稅,把人?口轉換成金銀的官員,才是心腹,是自己人?。


    第五琦出身平民,姓氏不顯,當初在韋堅手下任職,操辦過萬縣貿易會, 那時便頗有能吏之名,可惜受韋堅案牽累被貶,一路貶到過從六品的縣丞,後麵才慢慢升到北海太守賀蘭進明手下做錄事參軍,管了一陣軍需。


    新君登基後,江淮、蜀中兩處糧米遲遲不至,李璵著急上?火,李隆基也?深知長此以往,不光李璵的帝位坐不穩,連他這個太上?皇也?得叫人?拱了。所以一俟逮到裴固舟,立刻叫他出錢出力向靈武運糧。


    另一方麵,第五琦自告奮勇,打通了沿長江、漢水、洋川郡直抵扶風的轉運線路,將江淮糧餉源源不斷運到前線,穩固了李璵的根基。


    今時今日,不論?品級名頭如何,第五琦才是李璵手下最倚重的人?,且他在靈武耽擱的時間不會長,江淮秋糧月末豐收,他肯定得趕去督糧。


    裴固舟悠悠道,「蜀中地氣和宜,山川秀美,少城外還?有溫泉,太上?皇年紀大了,卸下擔子安心養著,新長出來的鬍鬚都是黑的,閑來無事,誇讚聖人?年輕力壯,能幹頂用?。」


    「他老人?家?高興就行!」


    第五琦白?皙細長的手指在算珠間騰挪,實在靈活,終於大篇帳目算出底細,他眼神怔忪,碩大的頭顱頓在半空,好?半天才轉來看著裴固舟。


    「聖人?登基三個月,太上?皇就封出三個宰相。如今打仗,親貴們不敢生事,在任的官員卻是丁點兒怠慢不得,新朝廷攏共五六十號人?,都在四品往上?,俸祿一多半兒出自裴老闆腰包,您不心疼嗎?」


    在商言商,原是最簡單直白?的。


    裴固舟真喜歡第五琦這個錙銖必較的脾氣,搖頭道,「傾巢之下安有完卵,下官已?下定決心,要以全副身家?報效朝廷,細帳就不算了。」


    第五琦撫掌說好?。


    「就憑裴老闆那十車黃金三十車白?銀,換個四品綽綽有餘。」


    他頗為艷羨地嘖了兩聲?。


    「聽聞您家?娘子與聖人?內眷頗有淵源,敘個舊,三品也?得啦!您瞧我,這登天梯且爬呀。」


    「那是謠傳。」


    裴固舟的視線落回算盤上?,正色道,「那一位惹了大禍,請第五郎官千萬莫在聖人?麵前提什麽淵源,不然就是要了下官的命!」


    「……啊?對不住對不住!」


    第五琦隻是想套套近乎,聞言頓時滿臉的不好?意思。


    「我出身鄉野,鬧不明白?長安人?曲裏拐彎那些事兒,你們姓裴的,姓李姓楊的,都是大姓,還?有韋家?,早年太上?皇上?台就砍了一遍,血流成河,幾可飄櫓,頭幾年韋堅案又?砍了一遍,連聖人?的原配正妻都和離了。我還?以為天下的韋姓絕了種,沒成想到靈武一瞧,竟又?出了一位姓韋的宰相!」


    「韋見素啊……」


    裴固舟整了整臉色,慢條斯理道,「您經?歷過起落,明白?這裏頭的道道,其實封相封的哪裏是他呢?隻是扈從入蜀這樁事罷了。」


    「對對。」


    兩人?對上?了切口,彼此狡黠地眨眨眼,第五琦索性直言。


    「崔圓連走一趟都不肯,分明沒把聖人?放在眼裏,韋見素庸懦,在馬嵬坡嚇破了膽子,房琯嘛,自負才華,其實滿肚子空頭文章,才來一兩日,居然就向聖人?進諫,說楊釗盤剝百姓令天下怨恨,才惹出今日戰火,聖人?尚未施行德政就重用?我來徵稅,是第二個楊釗……笑話?!沒有稅款,這幾萬朔方兵,元帥府幾萬新兵,都得鬧起來!」


    裴固舟謙虛地擺手。


    「國事萬萬千,軍政我更不懂,不及您見多識廣,看得透風向。我嘛,沒惦記紫袍加身,隻想保住京裏的鋪麵,關中的田土,等戰事平息,定然掛冠而去,繼續打我的算盤!」


    「那就好?!」


    第五琦站起身,低沉的嗓音迴蕩在空蕩蕩的房間裏.


    「不瞞裴老闆,我來,就是想進淩煙閣!斷斷不會讓什麽韋見素、房琯,擋了我的道兒!」


    *******


    當天下午,黃金入了新君私庫,白?銀入了元帥府公帳,裴固舟也?在行宮附近一條曲裏拐彎的裏弄安頓下來。從房子到巷道都是新修的,粉牆上?還?沾著灰,街口仿京中慣例,種了幾棵芭蕉,無奈水土不宜,半死不活地。


    「中貴人?這話?,下官承受不住!」


    裴固舟站在花園,背著手看下人?搬家?私,站了好?一回兒,直到屋簷下的光帶漸漸轉了方向,他才抬起頭。


    「下官千裏迢迢投效而來,大半身家?充公,哪裏還?會故意欺瞞聖人?呢?不過是出城時場麵太混亂,隻顧得上?帶頂用?的東西走,諸如名家?字畫、玩器、古董、香料等,雖然價值千金,實在顧不得。下官所言句句屬實,還?請中貴人?體諒,在聖人?麵前美言幾句。」


    他的態度客氣裏帶疏離,不肯與章台視線相接,全副注意力落在一架包裹得十分嚴實的玻璃質地八麵大屏風上?。章台簡直窩火,這樣難以運輸又?無甚大用?的物?件兒,他費勁巴拉,運到成都,又?運到靈武,卻說一兩沉水都沒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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