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的話再次擊中了?李璘長久以來隱約懷疑,但直到杜家覆滅後,他才日益確認的擔憂——


    如果當初他再堅持一會兒?,杜若的人生就會迥然不同。


    李璘起身溜達了?兩步,閑閑走到雨花亭前?,俯身從荒草中摘出一朵深秋未謝的正紅玫瑰,謹慎地?握在手心。


    他背對杜若,聽?見她哼著小曲兒?,更緊張地?呼吸發急,卻又感覺全身上下氣?脈全開,有種難以言喻的愜意舒適。


    他飛快地?轉身,把玫瑰藏在背後,看見杜若坐姿越發放肆,兩手撐在身後,正舉頭四顧,隨口道。


    「誒,那塊匾都爛了?……」


    李璘鼓起勇氣?,故作瀟灑地?趨近,一晃眼從手心變出鮮花。


    「……嗯?」


    杜若收下了?,盤在指尖悵然地?聞了?聞,直截了?當地?一笑。


    「阿璘,我不討厭你,也談不上喜歡,我隻是沒?來得及認識你。」


    月光洋洋灑灑,把青石鋪的台階照耀的銀光一片,潮水般一浪一浪的發白,那潮頭就快把兩人淹沒?。


    杜若久久凝視半坍塌的房屋和胡爬亂長四處開花的玫瑰,許久後終於開口,餘音裊裊,飄散在清冷的夜風裏。


    「如果知道十八年後是這般光景,我情願多等你兩個月……」


    「……你後悔了??」


    杜若輕笑,「換成是你,不後悔嗎?」


    「或是,你覺得我區區尋常,曾得太子愛重,理應感激涕零,無論是何下場都不配後悔?」


    「不不不……」


    李璘驟然一驚,慌亂地?連連擺手。


    「怎麽會?你知道我心中根本沒?有……」


    杜若還沒?有詫異,他自己先噎住了?。


    他怎麽會說出『你知道』這種話呢?


    他和杜若統共沒?有打過幾回交道,真正麵對麵平心靜氣?的說話,這也就僅僅第二次而已。


    可?是他就是覺得,杜若知道。


    這十八年來的樁樁件件,所有他輾轉反側、欲罷不能?的瞬間,杜若都知道。她長久在他心房的一角,似明燈,似孤月,永遠明亮永遠輝煌。


    「我心中並沒?有貴賤之別,也沒?有妻妾之分,我……」


    他不敢看杜若,望向黑暗深處,沙啞地?說。


    杜若緩緩站起來,仿佛剛剛想起兩人身份之別。


    「殿下,妾家破人亡,尚不肯自欺,您怎麽睜著眼睛就說起夢話來了??」


    這句話語調十分輕柔,就仿佛杜若身處錦繡堆中,處事八麵玲瓏的口氣?,可?是卻像一柄鋒利的尖刀深深插入李璘心口,剎那間他忍不住再度劇烈咳嗽,口唇間泛起一股帶著鐵鏽味的腥氣?。


    ——那是血的味道。


    李璘腦海中一片空白,眼睜睜看著杜若提起裙子,輕快地?踩著滿地?枯黃的落葉,向他視線不能?及之處離去。


    那一瞬間,月亮識相地?隱去雲裏,周遭蒙上密實的黑色網紗。


    杜若淺石榴紅的長衫在光影變化下轉為類似霞影紗的暗啞色調,飄然而恍惚,就像他觸手不能?及的一個夢。


    「杜娘子!」


    李璘猝然喊道。


    杜若驚異回頭,隻見那張英俊又熟悉的麵孔近在咫尺。


    李璘小麥樣健康的膚色酷似李璵當初,可?是那雙眼睛裏湧動著強烈的迷惘和衝動,還有他那尚不自知的控製欲。


    隻消一顆火星都能?引起爆發。


    ——這些?,都是李璵沒?有過的。


    杜若下意識站住了?。


    「永王妃的位置至今空懸。」


    「你,還要嗎?」


    ◎330.玲瓏望秋月,三


    雪落紛紛, 如?鵝毛飛絮。


    墨書提著燈籠在簷下等待,身後跟著打傘的小丫鬟。


    李璘先跳下車,回身架好胳膊給杜若借力, 但她輕輕推開了?。


    李璘空手站了?半天?, 看?出杜若心情不好,漫不經心地施展完整套冗長繁瑣的民女告別親王禮儀, 他便也借著這個功夫上下打量她。


    雖然?是小叔子與?小嫂子的關係, 其實李璘和杜若才是同齡人。


    同年, 前後腳生日。


    因為曾在妾侍待選的名冊上見過杜若的生辰八字, 過去很多年, 每當永王府籌備生日宴時?, 李璘都會遙遙為杜若挑一份禮物,然?後扔進書房大木箱。


    這點子綺念如?桃花逐流水, 不知不覺已經積累了?十八年。


    如?今的杜若是個成熟的婦人,身體曲線更?鮮明, 臉頰線條收得繃緊,唇色淺淡, 眉形利落, 因為沒敷粉, 眉尾尚帶剃刀刮過的痕跡。


    走路大步流星,踩在浮雪上嘎吱作響,完全不擔心在男人看?來不馴順。


    但她仍然?是美麗的,十根指尖蔻丹鮮紅,映襯在竹葉青底色浮凸繡線的寬大袍子上,似紅梅點點。


    甚至是破碎的。


    在新瓷那樣完整堅硬的外?表下,有一條細但是深刻的裂縫。


    李璘絲毫都不懷疑,那是李璵無論如?何沒法修補的創痛。


    「二娘子……」


    他覺得他想好了?, 所以鄭重其事的正式提出邀約。


    「我和三哥不同,我從沒想過要問鼎天?下,不像他滿腦子想著西北的商貿,東北的契丹人、突厥人,西南的吐蕃人,東南的海路,我靠他也靠慣了?,但他做事比我沒底線。」


    杜若悠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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