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點點私心?


    張九齡打量他。


    父納子媳已足夠驚世?駭俗,可是坊間流傳他還私通三位夫人,甚至楊釗之妻,以至於楊釗出京一年,回來要認下?妻子『夢中懷孕』的兒子。這種淫亂敗德之舉,竟也成?了妝點在?盛世?上的花邊,被戲班子津津樂道,連楊釗本?人都不以為恥。


    如?今的興慶宮龍池殿,藏汙納垢,早已不是他離開時的清明世?界。


    早知如?此,當初真不該將大好河山拱手相讓,還不如?——


    不如?——


    尊李璵繼位,讓這昏君關起門酒食肉林!


    ◎276.今夕是何年,一


    張九齡悲從中來, 頹喪地垂著頭,泫然欲泣。


    「……聖人?!老臣明白的道理,你都明白!老臣能說出口的勸誡, 你全?懂!天下萬姓, 隻求從你指頭縫裏漏出丁點剩餘,便會感恩戴德。可你呢?予取予求, 貪得無厭!贈予娼婦粉頭, 一?月十萬錢!任由?她們把珍珠玉石拋灑路旁, 胭脂水粉, 錦繡成堆, 爛若萬花, 香聞數十裏!就為?求丁點床笫之樂,靡費國力至此, 老臣還有?何話可說?!老臣愧對太宗,愧對高宗, 愧對則天皇後!」


    「朕是做錯了!那又怎麽樣,朕是天子!天子可以犯錯, 卻用?不著認錯!」


    李隆基咻咻喘著粗氣?, 像頭困在陷阱的野獸, 舉高雙手,狂躁的來回踱步。


    「李唐江山是朕一?手挽救,旁人?不能禍害,偏朕能!」


    他?奪過高力士手中輕易不會出鞘的寶劍,又再像十年前那樣拔劍相?向,直指張九齡的咽喉。


    「聖人?!」


    高力士驚恐地喊了一?聲。


    沒人?應他?,接下來是剎那的安靜,四人?麵麵相?覷, 像對峙,更像彼此牽製,五兒不知道該摁倒張九齡,還是與高力士一?道阻攔聖人?,急得左右轉圈。


    而李隆基,終於從張九齡亮烈的,視死如歸的眼神中照出了自己的虛弱。


    「……原來聖人?隻求自家痛快,不管死後洪水滔天。」


    張九齡喃喃自語,渾身的熱血都在這個遲來的認識裏涼掉。


    他?懷疑過,又逼迫自己推翻這懷疑。


    他?還記得從前聖人?何等英明、果決、驕傲,一?心一?意要做彪炳千秋的聖君明主,又是何等才華蓋世,令臣子們傾心追隨,創建赫赫揚揚的開?元盛世!


    開?元啊!


    這兩個字——


    張九齡想,一?定會流傳千古的!


    伴著聖人?的名諱,甚至伴著他?張九齡的名字。


    他?站起來,慢慢轉身往外走,疲憊地朝後頭擺手,意思是作別。


    「此生真如一?夢中……」


    高力士忽然濕了眼眶,留戀地喊。


    「相?爺!」


    寶劍啷噹落地,李隆基也沒來由?地害怕了,跟著大喊。


    「你們都能掛冠而去,獨朕不成!你是要讓朕睜著眼挑這副擔子到死麽?」


    「聖人?亦可效仿趙武靈王傳位給?趙惠文?王,或是本?朝高祖傳位給?太宗,便能坐享其成,頤養天年。」


    「子壽!你陪著朕!」


    李隆基鬆了口。


    可是張九齡知道這不過是他?的緩兵之計,他?絕不可能放下權柄,大唐亦絕無轉圜餘地。


    張九齡再沒有?回頭,默默走進天寶四載落日的餘暉中。


    ————————————


    裴太師府。


    「又是一?年。」


    琴熏站在廊下拿根金釵逗弄鸚鵡,夕陽餘暉照在她背上?,熱烘烘地,曬出一?層毛毛細汗。


    府邸外頭,鐃鈸琴箏的動靜都響起來。


    有?些性急的人?家兒,繡樓上?垂掛的長燈籠已點蠟,門口的燈樓也徐徐轉動。小孩子們左手捏著煙花,右手舉著火燭,隻等天黑就要爭第一?。


    一?年一?度的燈節,裴太師府這絕佳的位置,又能聽見長安百姓摩肩擦踵趕熱鬧,夾雜時不時短促的尖叫,是小娘子被人?摘了耳環。


    上?元夜,李林甫報了病,不進宮陪聖人?守歲,又不回家,隻在裴家鎮守,這份兒情?誼琴熏領的坦然。


    李林甫錦衣輕裘,裹得兩肩暖暖和和,籠著手坐在屋裏,隔著窗子瞧她。


    外頭光亮,廊子裏黑,琴熏披掛沉甸甸的泥金披帛,梳著碩大如牡丹花苞的髮髻,整個人?輪廓高大寬厚,簡直虎背熊腰。


    「唉……」


    李林甫嘆氣?,聖人?那以肥碩為?上?品的審美他?實在不懂,偏琴熏是個最愛追趕時髦的女人?,明明有?一?撚少女似的纖腰,硬要遮掩了去。


    其實隻要剝掉外頭那層寬大垂墜的外裳,看裏頭小衫長裙,絕想不到她已經五十四歲,擱在別人?家當端坐堂上?,得人?尊稱一?句『老祖宗』了。


    「發愁吃什麽?」


    琴熏轉過頭,潔白細長的手指微屈,隔空點了點他?,語氣?很是心疼。


    「瞧你瘦的,那糟過的豆腐皮兒和筍衣嫌沒味道,第二頓就吃不下了。還能怎麽清淡呢?大冬天的,要不是納貢,咱們北方連這個也吃不上?。」


    李林甫咂嘴。


    「宮裏頭的膩了,家裏廚子也不成,以為?你這兒強些。」


    琴熏把金釵插回髮髻上?,哼了聲。


    「我憑什麽強些?我這兒的廚子強過相?爺府,相?爺還算一?人?之下麽?」


    她賭了氣?,眼前人?的目光終於從棋盤上?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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