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不為所動,拈了幾?棵鬆子在帕子裏揉搓掉油皮,遺憾地嗟嘆。


    「殿下不認得妾,場麵上見過一兩回,大約也是毫無印象,可是妾對殿下卻十分熟悉。妾與阿玉往來交好,自那年郯王府選秀起?,至今已近十年。殿下當時取中阿玉,願冊她為正妃,她誌得意滿,可是長安雖大,她卻並無親友故舊,隻能來找妾慶祝。」


    她說著,把鬆子穰排在鑲雲紋玉石的桌麵上,細小滑膩的幾?顆。


    「她當時特別愛吃這個,油膩膩的,坐在妾房裏一下午,竟吃了小半斤。那時節她身段濃纖合度,添一分則肥,上月妾去長生殿看?她,卻比十年前胖出許多。」


    突如其來提起?舊事?,李瑁的胸膛劇烈起?伏片刻,一股酸澀的滋味在鼻腔湧動,良久才平靜下來,垂著眼?艱澀道。


    「不瞞良娣說,阿玉從前提起?過良娣幾?回,有一陣子聽聞良娣在三哥內宅受人欺淩,還曾要求小王出麵幫忙……」


    他盯著桌麵,眼?底如一潭深水映出懷想與深情,嘴裏不知不覺換了字眼?。


    「隻是小王當時不關心她對良娣的閨中情誼,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肯伸手。許是為了這些緣故,她後來對小王再沒?幾?句真話了。」


    杜若從容摘了鬢邊玉蘭髮簪,拈在手心把玩。


    這個人——


    生來就在權力旋渦中心,明明是寵妃長子,卻如棄兒般送給大伯教養,娶了心愛的美人,又遭生父奪走,稍做反抗便連累大伯被殺……


    經歷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他看?起?來竟還是那樣?幹淨純粹,脊樑沒?被壓彎,氣質反而越發出塵了。


    「殿下天潢貴胄,養尊處優,身份高出阿玉太多,要求殿下與她平等?相交,甚至與她的朋友往來,未免太難為殿下。畢竟尋常男兒,因愛重絕色而許以婚姻,已算重情。這件事?是阿玉苛責太過……」


    「不不!」


    李瑁匆忙打斷杜若。


    「是小王求得一心人,本該對她珍而重之,順遂她的天性,放任她的喜怒,不該屢屢教導她矜持自重,更不該避諱她的出身處境,無視她服從小王的無奈。不合適,本該各生歡喜。是小王實?在不堪,擁有時,把她當做盆景修枝剪葉,失去了才懊悔不已,自尋煩惱。」


    說到這裏,李瑁心虛地瞟了杜若一眼?,魔怔般娓娓道來,仿佛已經癡了。


    「我痛打五兒之後,她怕我拚掉性命,輾轉出來見過我一回,厲聲痛斥我從不好奇她的少年時光,又不準她擺弄舞樂,分明是嫌棄她丟人。其實?起?初……我真不知道她在蜀中過的是何等?生涯,後來知道了,又怕戳她的傷心處。人的少年時光,原是……最不許人忘懷的。譬如我小時候對聖人嚮往崇拜,後來懷疑猜忌,就曾一遍遍講給她聽,倘若她嫌醃臢不肯聽,我也會傷心失望。」


    杜若聽到他認真反省,誠意歉疚,心裏想起?阿玉終於擺脫他時雀躍的模樣?,十分唏噓。


    天光透過雕花窗上糊的銀紅紗羅,在李瑁臉上灑下旖旎的色澤。


    「好在都過去了,阿玉如今肆意快活。前幾?日太子還與妾說,這樣?尷尬的前情,能得這樣?聖眷榮寵,古往今來能有幾?個。」


    李瑁怔了怔,神色赧然,慘笑著壓低了音調懇求。


    「……還請良娣高抬貴手,莫繞著聖人說話了吧。」


    杜若麵上微微發紅,側開?頭?笑道,「是妾碎嘴,還請殿下寬縱。」


    李瑁紛亂的心情平定下來,看?看?窗外?清透鮮亮的世?界,若有所思。


    杜若重新替他斟了熱茶,以茶代酒碰了一杯。


    「妾記得壽王府布置得清雅樸拙,不像少年郎的屋子,倒似退思己過的仙家道長。請問殿下,當真是要絕了壽王這一脈的子嗣嗎?」


    李瑁搖頭?。


    「人倫大欲,小王並不排斥,不過……那樁事?那般轟動,京中名門淑女,誰肯與小王沾上幹係,平白被人鬧笑議論??從前強迫過阿玉,已是不該,再以親王之尊予取予求,小王做不出。」


    「那妾明日便在家中等?官媒上門。」


    李瑁苦笑,抬眼?認真看?著杜若問。


    「此舉對良娣或是三哥有什麽好處嗎?我已是三哥手下敗將?,是天下人的笑柄,良娣何必用裙帶綁住我?」


    「妾亦不懂十九娘看?中殿下什麽?許是麵容實?在英挺吧?」


    李瑁啞然失笑。


    杜若頗有深意地道,「要說好處,有一樁,不過不是對太子,而是對阿玉。」


    話音剛落,李瑁頓生疑竇,「你……」


    忽然他的聲音頓住了,順著杜若視線餘光望去。


    隻見雕花窗外?一陣窸窣,多了幾?個插戴首飾的腦袋影影綽綽映在紗羅上,顯見得是女郎們結夥出來偷聽。


    「薛王妃與太子妃,殿下都見過,十九娘是庶女,不曾讀書,品貌氣質大相逕庭。這幾?年養在太子府中,安靜的像貓兒似的,閑來隻愛彈箏。方才跌足落水,定是妾的堂妹捉狹,有意嚇唬她。姑娘家年紀到了,受娘家的拿捏,日子難過。可這道坎兒但凡邁過去,便是一片晴朗朗的天,殿下您說,是不是?」


    這話說的相當突兀,甚至很不禮貌,但李瑁聽見連杜若的堂妹都敢欺辱水芝,韋家卻還放任,眉頭?便皺起?來。他長著一副溫和潔淨的麵孔,從來沒?有李璵或李隆基身上那種逼人的氣焰,反倒寧和優雅,很有讀書人的內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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