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間一輛半新不舊的油壁車,跟車的是?千牛衛,那裏頭?便當是?壽王李瑁。


    兩相比較高下立現?,李璵哼笑了?聲。


    杜若問,「殿下是?專門來瞧壽王有多麽落魄麽?」


    李璵沒吭聲,勾了?勾手指。


    長生遞上綢緞包袱, 裏頭?一副修剪整齊的鬍鬚和?一頂精巧的幕籬,兩人收拾打扮了?,牽著馬攜手繞到正?門。


    李璵拿半吊錢求一碗熱湯,便被放了?進去。


    驛站小哥引了?個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撂下大茶壺,懶洋洋把手一比。


    「那邊兒都是?貴人,二位別往跟前湊,惹不起。」


    李璵諾諾道?是?,手裏馬鞭頓了?下沒放桌上,反別到後腰。


    杜若看在眼裏,拿熱茶燙了?碗碟,浸濕帕子,細細擦一遍桌子,再潑掉殘水,另倒新的遞到他手上,李璵這才沾了?沾唇。


    杜若柔聲道?,「鞭子放下罷,硌得慌。」


    隔壁桌,鈴鐺正?在趾高氣揚地吆喝李瑁。


    「殿下手重,五年前把奴婢的師傅打得渾身冒血,將養了?個把月才能下地。咱們草芥樣的人,誰敢怎麽著?一聽這回又?是?迎奉殿下,嚇得,差點兒尿褲子!」


    「你師傅?」


    李瑁抬起頭?,神色怔忪,定睛打量了?下才二十出頭?已?經穿上正?五品緋色官服的鈴鐺,緊接著神色一變。


    「你師傅是?五兒?」


    「對呀!生生叫您打斷兩根骨頭?的五兒!」


    鈴鐺語氣挑釁,一腳踹翻李瑁才坐穩的條凳,逼得他站起來。


    千牛衛早得過囑咐,睜眼瞎般默默後退,幾個膀大腰圓的內侍摩挲著手腕趨近,圍住李瑁嘿嘿笑。


    杜若愕然,「……這,他們,難道?膽敢毆打親王?」


    李璵苦笑一聲,既不意外,也不回答。


    杜若緊張地攥緊拳頭?,「殿下不管?」


    李璵搖頭?,杜若隻得期待以李瑁的身手不至於吃大虧。


    然而李瑁垂著手毫無反抗之意,動動嘴唇想說什麽,又?沉重地閉眼放棄了?。


    鈴鐺興奮地繞著李瑁打轉,拉扯他的頭?發,甚至試圖摘除他那頂金鑲玉質的上清蓮花觀。


    「這是?我大伯的,你別動!」


    李瑁臉上陡然一白,雙手護著玉冠躲開。


    「奴婢想動就動,就算回了?宮要挨聖人責罵,今日也非得動動!」


    鈴鐺微妙地笑了?笑,深怕李瑁聽不懂。


    「殿下,您是?真孝順,當初要不是?您打痛快了?,寧王也得不著舉世難尋的好藥,那劑藥就是?奴婢煎的,親手送到他唇邊的,您想不想聽聽他最後……」


    話沒說完,李瑁麵色大變。


    但?他很快收斂神色,更深地垂下頭?。


    鈴鐺注視著李瑁,他眼眸猶如一汪深潭黑不見底。


    長安的風從興慶宮深處刮來,仿佛是?歡迎,又?仿佛是?挑釁著離京五年的李瑁。


    他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隨即認命地揚了?揚嘴角,「大伯……」


    鈴鐺威風凜凜地一拂袍袖,嘲道?,「寧王知道?奴婢端給他的是?毒藥,還是?痛痛快快地喝了?,因為他說他死了?,你就可以扶棺離京,尋一方自在!」


    李瑁啊了?聲。


    「可真沒想到,他有一副鐵骨錚錚,殿下卻?軟弱得很,捨不得京裏繁華,竟還有臉回來?!」


    聽到這裏,雖然與己不相幹,杜若心裏還是?切切的痛。


    千牛衛與內侍的數十道?目光緊緊釘在李瑁臉上,有戲謔,有亢奮,更有惡意。


    「我……」


    深切的內省之後,李瑁從胸腔中吐出長長一口濁氣。


    他灰敗頹唐的麵孔上浮現?出複雜嘲弄的苦笑,以至於一時之間,杜若竟然辨不清,他是?在嘲笑聖人還是?自嘲。


    「中貴人,我是?皇子,您是?聖人近侍。舉國數千萬人口,好比一根捅到天上的竹竿,咱們倆都在最上頭?一截兒。當初我踐踏五兒,今日您踐踏我,都憑聖人一時心境罷了?。其?實這點子踐踏不算什麽,您看外頭?百姓,行商、農戶、歌女?、兵卒……誰不被聖人踐踏?我沒比他們更苦,憑什麽比他們更痛?!」


    鈴鐺頓時愣住了?。


    這話深不見底,杜若心裏一凜,忽然發覺楊玉看岔了?李瑁,竟是?對麵錯失了?真君子。


    「我到今日才明白,」


    李瑁仰頭?長嘆,「阿玉為什麽對我裝模作樣……我活該啊!」


    「他……?」


    杜若意外不解,看向李璵想問答案,卻?發現?他眼眶濕潤,聲音低沉,嘴角卻?分明帶著快意地認同,大力點頭?。


    「阿瑁好樣的,聖人沒打垮他!」


    李璵遙遙向李瑁投去一個欣賞欽佩的眼神。


    「走罷,孤就是?來瞧瞧,聖人有沒有一個兒子不被他帶歪。」


    ——————


    走出驛站許久,杜若還覺心思激盪,喉嚨裏堵著難以下咽的莫名酸軟。


    李璵也心事沉重,一路無話,唯有摟著她?腰肢的右臂不時收緊,仿佛借她?的體溫汲取力量。


    兩人一馬奔馳許久,直至城門近在眼前時才驟然勒緊韁繩。


    狂浪高昂前蹄,立在半空噦噦嘶叫,李璵扭頭?望向隱沒在半山的驛站,眼底陰霾重重。


    杜若胡亂打岔。


    「崇仁坊東坊門裏頭?有一家豆腐包鋪子,用豆腐做皮兒包肉餡兒,妾想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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