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什麽?」


    薑氏不再步步緊逼,站住了揶揄。


    「這兒?是太子府,您的孫女楊子佩與太子良娣情同姐妹,一榮俱榮,我還敢殺了你?」


    「那你想幹什麽……」


    太夫人嘶啞道,顫抖的不成人聲。


    她早年為楊慎怡幹下的這樁蠢事足足擔了好幾年的心事,可是漸漸發?現韋家?似乎並不知道底細,就?忘在腦後了。


    此刻她後悔莫及。


    早知道十餘年後還有今天,她便該先下手為強,也如薑氏這般細細查訪,把知道真?相的人幹掉。


    ——她忽然渾身發?冷。


    宮廷那樣一圈圈圍牆環繞,處處都有機關密室的地方?,知道真?相的人恐怕遠遠不止一個。


    太夫人鼓起勇氣?挺直胸膛。


    「太子良娣算什麽!鹹宜公?主還是我楊家?兒?媳,我就?不信你敢私刑尋仇!」


    「今日我確實不敢,也不想……」


    薑氏微笑。


    「方?才那道聖旨,太夫人溜到後頭?,沒聽見。聖人才立了太子妃所生的嫡子為潁川郡王,加授太子詹事同正員,爵位雖不及廣平王,但小小的年紀紅袍加身,足見聖人偏愛。至於太子妃本人嘛,聖人賞了她城外兩個莊子,十車蜀中來的月華錦,還有一整套皇後服製的純金頭?麵。您想想,等潁川郡王長大,娶了韋家?的女兒?,韋家?敢不敢殺你,殺你的兒?子楊慎怡,殺你的孫女楊遺珠?」


    「……你說什麽!」


    太夫人猛地抬頭?,睚眥欲裂滿麵通紅,從肺管子裏吼出來。


    「從今往後,午夜夢回時,你會不會想像他們人頭?落地的情景?」


    薑氏直視著?太夫人的眼睛,語調平靜,可是目光中充滿了長久鬱結的惡意。


    「住口?,別再說了!」


    太夫人厲聲尖叫,整個人篩糠一般發?抖,被牙齒狠狠咬住的下唇已經見血。她喘息的聲音夾在周遭重又響起的鼓樂聲和歡聲笑語中,聽起來分外悽厲恐怖。


    「你為什麽?你根本不認得韋賓!你嫁韋堅時他已死了,你為什麽要替他報仇!慎怡不是有心的,他又傻又愣,一輩子頭?撞南牆!根本就?不懂怎麽陷害人,真?的!你見過他就?知道了,你瞧他四品官做了十來年!還有誰比他升的慢?他就?是個睜眼的傻子!」


    太夫人錯亂的拚命辯白,所有的理智都在恐懼中化作執拗。


    「我也想替我阿耶報仇,」薑氏溫和道。


    「可是我還沒有找到那個兇手。」


    「楊家?倒黴罷了。」


    「你認了吧。當初我阿耶死的時候,親戚們就?是這樣勸我的,我阿耶倒黴。」


    ◎239.流光滅遠山,一


    五年?後, 天寶三載。


    長?安的?春天不?似江南纏綿遲疑,起頭雖晚,轉折卻利落, 到三月之尾, 四月之初,一場驚天動地的?雷雨之後, 時氣便倏然一變。


    百花頓時盛開, 有粉紅嫩綠, 亦有鴨鴨鵝黃, 撿一枝新柳對住日光, 暖光溶溶, 熏得人昏昏欲睡。


    待過了清明,脫袷衣, 換春衫,空著手的?閑人坐在茶樓張望, 看南來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替小娘子添件首飾, 聽茶博士講幾句京裏是非, 不?枉盛世走一遭。


    人心都是活泛的?, 一雙眼珠子四處掃蕩,獨青蓮坐在二樓的?客席悶頭苦飲,麵前明明白白一壺兩杯,卻是除他之外別無旁人。


    青蓮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頎長?,束髮竹冠,麵貌清矍,穿一身蟹殼青帶絲絲冰裂紋的?新淨道袍, 那袍子裁剪得寬鬆,又?剛熨燙過,新色新衣,分外瀟灑,怪在袖口已沾染點點酒漬。


    細看,他兩手拇指與?手腕處都有薄繭,定是自幼習武。


    桌上打橫擱著一柄長?劍,那劍三耳雲頭、中脊旁刃,劍鞘裝飾古樸簡薄,磨損嚴重,除刻畫流雲紋樣外,獨一顆碩大的?黑曜石嵌在端頭。


    都說?劍有劍氣,能識英雄,辨豪傑。


    青蓮端著酒杯看向長?街,苦悶的?想,自十八歲去國離鄉至今二十餘載,足跡遍布帝國南北,能詩歌唱和者多矣,然有報國之心者寥寥。


    ——別說?人,就連這柄青冥寶劍,也?寂寞得很了。


    「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淚雙流……」


    寫這首《隴頭行》的?,乃是時任吏部郎中的?王維,王摩詰。


    此人少有才名,十五歲從河東蒲州投京,十九歲便高中解元,從此出仕,步步順遂,官聲與?文采天下流傳。


    思及王維少年?得意,青蓮越髮長?嘆,喃喃重複,「……關西老?將不?勝愁,唉,可恨我青春虛度,悔不?當初啊!」


    「這位兄台!正當盛年?,為?何在此獨飲躊躇,浪費光陰?如今朝廷正在吐蕃增兵,洪濟城一戰如火如荼。兄台既是英雄,與?其在此徒然慨嘆,不?若自投入軍,建立功業!」


    「——嗯?」


    青蓮抬眼,一個三十出頭的?白衣男子自說?自話坐下,端起空杯把?在手心轉了轉,眼瞧著酒壺問。


    「兄台一個人喝了七八壺,早已盡興,下剩的?不?如請小弟潤潤唇舌?」


    青蓮不?由得一笑?。


    來人眼角飛揚,神色雀躍,滿懷年?輕人的?熱情和快樂,聽口音當是中原人士,肩上背著布囊,腰裏別著馬鞭,才從外地風塵僕僕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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