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腦子空了片刻。


    緩緩抬起頭?來,對上他漫不經心又咄咄逼人?的眼神,太過銳利。杜若的腦袋沉甸甸綴在脖子上,奮力晃了晃,才聽清楊玉輕快的笑聲。


    「若兒今日醉了,多?虧三哥親自跑一趟。」


    李璵摟著她肩頭?的臂膀似烙鐵滾熱,燙的她好舒服,可是涼風刁鑽,自腰際竄入,又叫她涼的打了個寒顫。


    「多?謝弟妹照看。」


    他側頭?看過來,離得太近,又是居高臨下,燈光不及之?處,他英氣勃發的五官浸沒在黑幕裏,喜怒難辨。許是因為酒勁兒,杜若有些遲鈍,目光黏在他臉上,癡癡的。


    李璵很快扭身告辭,沒放開她,胳膊卻虛虛隔開了丁點距離,若即若離的圈著,推她上了馬車。


    杜若咬著唇,心事沸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長生乖覺,早招呼海桐坐了後頭?一輛。


    長街雖然寬闊,究竟是走夜路,便?慢些。


    車輪在黃土道上轆轆前行,杜若坐不住,擰著身子開窗向外?看,大月亮黃澄澄的,似老大一個月餅掛在天?上。李璵策馬走在前頭?,馬背上的身形又鬆弛又警覺,當?真如海桐所說,似一柄出鞘刀,隨時能利落的劈出去。


    她倚窗看了一陣,酒漸漸的醒了,又垂眸發起怔來。斯情斯景,多?年?後再?回想?,便?後悔該多?看幾眼的。


    「殿下……」


    她喚他,聲音低低的,四周如海般沉寂,音量高些便?破壞了寧靜。


    李璵扯著韁繩,叫馬走慢些,與車身齊頭?並進。長生見了,夾著馬肚子,兩?三個躍步,走到前頭?去了。


    杜若一陣臉熱。


    李璵略矮了矮身子,往她臉上照看一遍,「酒勁兒過了?頭?昏就倚著睡會兒,待會兒我叫人?抬了軟塌出來接你。」


    杜若一時分辨不出他是真體貼,還是作色給人?看,便?挑開話頭?。


    「那些兵卒呢,怎麽都撤了?」


    李璵的聲音夾著夜風,沉鬱似洞簫,「二娘放心,有本王在,勝過千軍萬馬。」


    ——這又從何說起,她幾時不放心了?


    杜若心裏毛烘烘的,似千萬隻小蟲子爬。她不敢多?看他,側身倚住車壁,頭?抵著窗欞。木頭?做的輪子,馬走得再?穩當?,還是顛顛咣咣的。


    李璵的聲音嗡嗡的傳過來,比平日裏清爽幹淨的多?。


    「二娘預備幾時回娘家?」


    「嗯?」


    「本王應承二娘的差事已辦的差不多?了,想?著二娘剛好回家一趟,也好知?會杜郎官,提前預備下打點上司下屬的禮物。」


    從前杜若便?覺得長生說話辦事,帶著官場上積年?老吏的輕車熟路,如今聽李璵口氣也似老官油子,說到『打點』二字,沒有絲毫停頓,反而順理成章。


    「本王揣度著,東宮裏熟人?熟麵,大家一口大鍋燉活魚,困死一處。如今獨杜郎官提拔了,反是個靶子,平白?惹口角,故而自作主張,將?他推薦到太僕寺做主簿,秩正五品。如若二娘覺得不妥,日後再?調換也使得。倒是送二娘出府之?事,為著壽王妃夾在裏頭?,還需三五個月,望二娘稍安勿躁。待時機成熟,在宗正寺走一趟,也就是轉眼之?間。」


    縱是才與楊玉交過底細,陡然聽到他又提起這個話頭?,杜若心裏還是亂糟糟的,她舉目望著車頂金黃的流蘇,囁喏了下,沒能說出口。


    「二娘不滿意?」


    李璵在她臉上匆匆一瞥。


    月光清亮,白?裏透著藍,淡淡籠著她精巧的五官,看不出她心底是盼著早日離了是非之?地,還是有那麽一丁點兒留戀。


    馬蹄聲噠噠,前路無多?了。


    李璵試探地問,「二娘有心事,不妨向本王直言。這小半年?,本王得二娘助益多?矣,區區一個太僕寺主簿,實不堪為報。但?凡二娘肯說出口的,即便?是女眷內帷之?事,隻要本王能力所及,必替二娘周全。」


    他已經十分周到大方,還能提什麽要求呢?


    真心原是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勝過他給予杜家的一切官職前程財富,倘若捧的出手,她自然能坦坦蕩蕩,驕傲的與他交換。


    然——


    杜若苦笑著搖頭?。


    「妾與殿下本就是取個兩?便?,如今功成身退,便?譬如做買賣銀貨兩?訖。至於妾娘家的事兒,怎好再?麻煩殿下。」


    「二娘處事條理分明,不貪不怨,多?一絲兒好處都不肯沾,想?來即便?復歸娘家,也能為自己爭得安身立命之?所。」


    李璵眯了眼,語調一味低沉下去,仿似戳到了痛處,緩半天?才繼續。


    「尋常小門小戶,與王府又不同。王府做事,大規矩壓著,都在細褶兒處折騰人?。譬如王妃有意下你臉麵,叫你在院子裏頭?白?站兩?個時辰,這都是小節,你心裏頭?有成算,順著她的性子摸排,總有出頭?之?日。可是往後嫁去別家,三兩?進巴掌大的院子,主母有意折辱,手段便?毒辣得多?了。」


    杜若被他一席話說的愣了,捉不住他話縫裏藏的意思,心裏急切起來,嘴上越發猶疑,聲音細伶伶的,夾在風裏似有若無。


    「殿下說的什麽呀?」


    李璵微仰起臉,叫清輝照著他蒼白?如紙的英挺五官。


    「財不露白?,享福是要遮掩的。即便?是兄弟姊妹之?間,境遇差異太大,也難免生出貪嗔癡怨。二娘記得本王這句話,往後與娘家姐弟相處,當?可免去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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