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二月二,龍抬頭’,傳說龍能行雲布雨、消災降福,象征祥瑞,故此自大周開朝之初,太祖便定下了每年二月初二“皇娘送飯,禦駕親耕”的規矩,以表皇家‘重農桑,務耕農’,對百姓的一片淳厚仁愛。


    小皇帝初初親政,哪方都不會任由他錯過這樣一個可以名正言順彰顯品格的時機。


    可林七許卻被弟弟的端凝神色驚出了一身汗。


    “你是說,會有人在二月二這一日進京告發武鄉侯親屬在其屬地欺壓耕農,兼並土地?”


    “是。”


    林七許不禁想了想那在京城幾無存在感的武鄉侯府,曾也是輝煌一時的煊赫侯府,奈何子孫不肖,漸漸沒落了去。不過與京中好些權貴人家結著親,到底樹繁枝茂,縱使根底發爛,也能支撐好長些時日。


    “是皇帝命你做的?”


    “是。”


    林七許苦苦思索了許久,終無奈一笑:“莫非是我想岔了地?”


    林其琛早解開了厚實的鬥篷,又嫌火盆邊太暖,若非怕凍著了姐姐,早便掀開褥子的一角放進些料峭的春風來,他把玩著許都護府送來的金佛手,慢條斯理道:“姐姐想不到也是正常的。兼並土地,從古至今,便是權貴與官宦人家不可磨滅的一股風氣。皇上他,心氣高,誌向大,隻是不知手段如何了。”


    言下之意,是要拿武鄉侯府來立威了?


    林七許搓了搓捂著小火爐的手,又瞄著弟弟額頭邊滲出來的細汗,靜靜道:“手段?這不是你應該操心的事嗎?”


    “縱然有操心的力,卻沒有插手的份。”總歸輸在光明正大四字上,林其琛現在驍騎衛做事,等閑無法插手朝堂之事。


    “皇上是要你悄悄護送那三位證人進京?”


    林其琛道:“正是。武鄉侯雖與此事無直接關聯,但其府中師爺昧下心腸,扣留信箋,最終弄出人命官司。這卻是真真切切的事。武鄉侯怎麽也逃不掉一個管教不嚴、縱容屬下的之名,左右皇上沒打算拿這個空殼子的侯爺如何,不過借這個東風,整飭下豪門貴戚間的這股不正風氣。順便著立威警戒。”


    “是呢,武鄉侯的親弟弟可是和敬大長公主的夫婿,妹妹又嫁入高將軍府,我粗粗一算,竟是與大半的京城顯貴都有姻親之說。可見這侯爺並非全無算計之人。要我來看,指不定武鄉的這場土地兼並便是這侯爺假借師爺之手,一手炮製的得意之作,如今事發,如同皇上所想,武鄉侯依舊可以全身而退。”林七許說起武鄉侯,自然帶了些難以言喻的冷意。這令林其琛一下子便感到了一分不安。


    林其琛覷著姐姐臉色,肅了肅神情,道:“姐姐此話,理當非空穴來風。”


    林七許揚了揚僵硬的嘴角。慢慢道:“我聽娘親說起過。最初,她被人販輾轉販賣,以一個好價錢賣入了武鄉侯府裏。”


    久遠到言語都模糊了的回憶。


    母親對自己的過往時常避而不談,或者輕描淡寫地一筆掠過,林七許卻清晰地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個字。


    “母親先在京城一家侯府裏做事,後機緣巧合碰上了你父親,這才有了你和你妹妹。你嫡母不喜我們,多半是因為母親未進門就有了身孕,而她寡居江淮數載,怎能心平氣和。你不必怨你嫡母。”薑芃的語調永遠都是溫潤蒼白的。有著對命運的屈服,有著看破紅塵的滄桑和疲倦。


    林七許仗著自己幼小,死纏爛打地問那家侯府叫什麽。


    薑芃拗不過偶爾撒嬌的女兒,輕歎道:“武鄉侯府。”


    這四個字如同一道烙印般深刻地印在了林七許年幼的心靈上。至今不曾忘懷。


    炭火照舊嗶噃地爆在盆裏,林其琛忍了又忍,才問:“如此來說,林大人與武鄉侯府交情不淺才是,否則為何……不對,姐姐。我雖沒有朝議之份,但根據聽聞與往昔慣例,林府與武鄉侯府間從無走禮。”


    “林言軒又何止與這家不走?連堂堂超品國公府,首輔謝大人家,不也來往稀少,言辭冷淡嗎?”林七許凝結在唇角的一縷冷意漸漸消融,口吻清淡起來,“不過武鄉侯此人,我無意間聽王爺說起過,言談間不是那麽的……可以忽視。”


    林其琛眼睛一亮,渾然不知地問:“那王爺的原話是怎樣的?”語畢,這位到底年方十五的少年,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滿臉地為難與歎息:“姐姐,你不用說了。我不聽,不聽,不會聽的。”


    “怕什麽。不過些閑聊之話,自然可以與你說道。”林七許好心安慰著如同驚弓之鳥的弟弟,微笑道,“打從我過了那真話儀,王爺對我高看一眼不說,就連王妃待我也多了幾分真誠。我在王府裏算站住了跟腳,不是隨隨便便的什麽閑言碎語,或是些子虛烏有的胡說八道,可以動搖的。”


    林其琛小聲辯駁道:“可王爺還是不放心你的。”


    林七許亦反問:“皇上很相信你嗎?”


    麵對弟弟的欲言又止,林七許起身擁著輕裘,言辭溫潤:“說白了,要那麽相信有什麽用。身為九五之尊,永遠放不下一顆猜忌之心,連伴在枕側的皇後宮妃避不過去的坎兒。哪怕你有經緯之才,聰穎絕頂,皇上又怎會將身家性命都托付於你。就說親菱,肚子裏尚且懷著皇家的第一個孩兒,也不由著皇上萬般試探嗎?”


    “那天,王爺與我說起武鄉侯,原話是‘不過些婦人之見,武鄉侯當年曾與輔國公並稱帝京雙傑,風采冠京華。隻是可惜……留得住的是侯門煊赫,留不住的是似水佳人。’”


    林其琛先是驚了驚,等靜下心慢慢品琢了這番話後,方猶疑道:“是因為一個女人?”


    “應該。倒難為了輔國公與夫人還能在人前恩愛敬重,聽說武鄉侯府裏,夫妻失和多年,恍若陌路。”


    林七許頗有唏噓地歎息了一聲,等緩過心神來,見弟弟仍若有所思。玩笑般地扯開他的思緒,道:“我說這些,不過是讓你和皇上慎重些,武鄉侯既非庸碌之人。拿他作開刀之石,未必是明智之舉。”


    小皇帝本來試圖挑一個好拿捏的、性格懦弱的權貴來開刀,第一以證決心,第二方便震懾。可若連武鄉侯都處置不好,日後行事會難上加難。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皇上他心有主意許久,恐怕一時間無法變動。再說,皇上他不一定對武鄉侯一無所知,不過沒有更好的人選罷了。”林其琛想通其間厲害積弊,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


    林七許自然更清楚,隻是慎而又慎地叮囑:“你此番離京,務必行跡隱晦。武鄉那樁人命官司,隻怕武鄉侯早已知曉,不過是瞧著沒人拿他作文章,方草草了事。”也對。一個在朝閑賦之人,禦史們哪怕彈劾於他,先有百年侯府作後盾,又與不少貴戚作下姻親,最多被聖上不輕不重地斥責一番,完全沒有多大影響。


    隻有鬧大,在二月二皇上親耕,樹立名聲的時刻被捅出來,麵對皇帝顏麵大失、熊熊而來的怒火,怎能姑息此等強奪侵地、草菅人命之人?


    “姐姐放心。我已成年。該懂的都懂,不是孩子了。”


    林七許盯著他日漸成熟、五官立挺的臉龐,道:“其琛,我多麽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夠不在偷偷摸摸地為皇帝做事,而是能站在金碧穹頂之下,皇親百官之前,堂堂正正,實現滿腔抱負。為國效力,盡忠盡責。”


    說起來,從武比之從文,到底差了不少。


    “姐姐說什麽呢,這護送證人的活計,還能敲鑼打鼓地熱鬧不成。不論誰去,都必須掩人耳目,悄無聲息。”


    林七許笑容略有蒼白:“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件事。”


    “哎呀,其實做武將沒什麽不好,起碼,不必再做些鬼祟之事,行陰詭謀略,我的那群弟兄們,各個都是豪氣頂天的男子漢,大聲說話,大口吃酒,比之那些妝模作樣的文人雅士,強上百餘倍。”


    “好好好,你開心就成。”弟弟的插科打諢,再不由得林七許傷心自責,怎能讓身在修羅地獄的自己去玷汙明亮又純粹的林其琛。


    她的弟弟,永遠能折射出太陽的光輝與溫暖。而她,連做月亮的資格都失去了。


    林七許平定了心神,柔緩道:“皇上拿武鄉侯開刀,你千萬珍重。莫被人拿住了把柄,到時皇上有心保你,都護不住。”


    “哪有這般容易,皇上既托我去辦此事,沒有萬全準備,又怎麽信得過我一個與他同年的少年。”林其琛麵上顯出一絲難得的凝重之色,複又道,“早知道不和姐姐說武鄉侯的事了,省得姐姐瞎想一通,白白擔心我。”


    林七許聞言不溫不火地瞪了弟弟一眼。


    “話說,林府的事……”林其琛靜默半晌,吞吐開口問。


    竇玉前幾日滑了一跤,當場見了紅,不出夜裏就失了孩子,聽說是個已經成形的男胎。至於個中原委,那是林言軒需要操心的事情,和林七許這個出宗女真的沒什麽幹係了。


    不過一看弟弟左右為難的模樣,林七許幾乎瞬間明白過來。


    他們父子間可以說有過一段最和諧的時光,父慈子孝,同進同出,閑時品評書畫,談古論今,林言軒出門必攜其琛,拜訪故交,走親會友,哪哪都少不了弟弟的身影。


    其琛一氣之下做出的決定,往往缺乏深思熟慮。


    弟弟對林言軒,又怎會沒有點身為人子的孺慕之情?


    “這樣說來,你父親恐怕一生隻你一子了。都說傳宗接代,養兒防老。可不論他對你好是圖什麽,但那些感情是真真切切的。你莫要忘懷。”林七許笑得寬慰又溫軟,道,“其琛,你不要學我,我和你本來就是不一樣的。”


    林其琛眼底的零星猶疑漸漸堙沒,轉而爽朗笑道:“哪有,我和姐姐是一體的。”


    望著恍若孩童的弟弟,林七許驀然記起幼時的場景,一幕幕晃過心田,輪廓雖是模糊的。可心神卻是震驚和疼痛的。


    真正說來,最苦的那幾年,其琛不記事,陪著她走過來的是母親和妹妹。


    而她對林言軒和趙氏的恨意。全部來自那兩條人命。


    奈何娘親和妹妹在其琛的心中存在感太過微弱,甚至不妨說成是她的時常回憶才會讓林其琛記得原來他有一個很愛他的娘親和另一個很漂亮的姐姐。


    ……或者,讓其琛忘記那兩個人才是最好的。


    在生命的長河裏慢慢遺忘,慢慢釋懷,不必和自己一樣。融化在血裏,銘記在骨裏。


    林七許拍了拍他愈發堅挺而寬闊的背脊,緩緩捋順腰間褶起的衣裳,良久才微笑道:“胡說什麽,你會活得很好很好的。就算是為了我,也要驕傲而快活地過日子。”


    日暮漸沉,整片大地充斥著蕭索與喑啞。


    還有一個少年離開時綿長又單薄的身影,映在門前剛下馬的攝政王眼中,他自然地招來了門房,等聽到此事後。攝政王意外道:“所以,他是沒瞧見本王嗎?”


    以林其琛眼觀四方、耳聽八方的功力,那麽大的陣仗和人怎麽會沒看見,不過是懶得過來見禮,來見一個不是君卻權傾朝野的攝政王,更不願來見一個不是姐夫卻比姐夫來要鄭重肅穆的男人。


    “怎麽會,想來是有要事……”隨從戰戰兢兢地解釋著,畢竟主子們的是非過錯,不是由他可以指手畫腳的。


    “要事?”攝政王鼻尖輕輕一哼,順手丟開了韁繩。


    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林氏。


    因為擱在這位溺愛弟弟的姐姐身上。憑著那一副神鬼顛倒的口舌功夫,黑白都能混淆,何況這種針尖大點的小事。


    攝政王早早見識過林氏為弟弟開脫的百般緣由,偏偏還一副理直氣壯、有理有據的模樣。


    “府裏可有大事?”


    門房茫然搖頭:“沒聽說出什麽大事。”


    “嗯。”


    等攝政王從正院轉悠一圈。天色已完全沉了下來,王府裏陸續地亮起了一盞盞柔和又精致的宮燈,他負手慢吞吞地晃到了沉香榭,果見林氏在寫字。


    林七許可不像林其琛,視禮法於無物,她謙卑而溫婉地行了禮。然後奉上了一杯冷熱適宜的清茶。大約見攝政王視線在宣紙上有所停留,林七許貼心地鋪開了其餘些紙張,淺笑道:“王爺覺得,可還入眼?”


    攝政王睨她一眼,道:“你這樣說,未免太自謙了。”


    “多謝王爺讚美。”


    “要本王說,你性子本就嫻靜,再練字靜心,恐怕適得其反。”攝政王自幼長於宮闈,最好的書畫詩作都品賞鑒析過,能對林氏的書法多看兩眼都是抬舉了。他很快便轉移了視線,無意提及林其琛:“你弟弟今兒來過?”


    “嗯。明日他要出京,方才來與我道別。”


    “出京?去哪兒?”攝政王扶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


    林七許恍若無知無覺般,繼續道:“大概是駐京外的京畿大營罷,具體妾身也不太懂。隻當是些尋常的軍務,不過時日長了些,估摸要去個把月。這才稍稍留了點心。”


    “你弟弟,當真應了‘前途無量’一詞。”不過有個這般的親姐姐,林其琛不為人中龍鳳才比較奇怪。


    林七許無半分驕矜之色,隻淡笑道:“其琛能走得一帆風順,不過借了林大人和王爺您的勢。所謂天時地利人和,他都占得差不多了。”


    縱使林言軒怨恨其子,縱使她為王府側妃,可這些身份和實惠都是真真切切反映在林其琛身上的,容不得他不認。


    “那你呢?”攝政王慢慢將手拂到她耳邊。


    林七許沒有躲避,由著男人以一種掌控的姿態將她攏住,神態親昵無間,僅管口中說著令人膽戰心驚的話。


    “妾身自始至終,都感謝王府收留了我。”


    收留了一個無家可歸、無路可走的女人。


    當今世道,正經女子除卻娘家,隻有夫家可留。顛沛流離的日子雖也過得,可是求一個擋風避雨的住所不是更好嗎?況且,她不是一個人。


    攝政王揚了揚眉,手卻自然地往下走,“經過真話儀一事,本王對你,確實已無話可說。便是連王妃,都抹去了大半猶疑。可是本王這心裏,對你從來沒放下過心。”林七許一個心神恍惚,等再寰轉過來,身子已躺在了男人的臂彎裏,本能地驚呼道:“王爺,現在歇息未免太早了,隻怕晚間積了食睡不安穩。”


    等倆人皆仰躺在榻上時,林七許直勾勾地盯著頭頂上的合歡花紋錦帳,幽幽道:“妾身不求王爺心無芥蒂,隻願時日安穩,生活安寧。”


    “明明是你,一直在攪和自己的好日子。林大人如今與你全無幹係,怎的連一個幼小生命都下得去手?”攝政王居然也提及了那個沒有福氣的孩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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