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小丫鬟回過神來,攝政王已掀開絨麵簾子往外頭去了。


    伺候攝政王的一行人縮在廊下圍著火爐取暖,沒想王爺竟不在鏡春齋用膳,見攝政王出來,都有些手忙腳亂。丫鬟們趕緊拿出大氅和暖爐給王爺禦寒,小廝和護衛們忙著收拾暖轎,攝政王由著宮女係上墨黑大氅,慢慢往竹林邊的一株紅梅踱去。


    紅梅沾著昨夜的白雪,星星點點,恣意嬌豔。


    “王爺。”


    小廝已整頓好暖轎,攝政王正欲轉身時,竹林那邊傳來一陣聲響,似有東西摔倒在雪地裏,隨後便是兩個丫鬟的話語聲。


    “你——做什麽那麽大的氣性。又不是一兩天了。”


    “咱們主子還沒養好身子呢,廚房那幫人竟編出這種鬼話來。侍妾的份例,可斷不是這樣的。我也瞅過吳姬的膳食,起碼兩葷兩素,人家還沒拿錢打賞呢。原先一兩銀子,總還能換個熱的一葷一素,今兒竟是反了天了。”嗓音極為氣憤,因極度的憤怒,氣息也很不穩。


    攝政王聽到此處,臉色已沉了下來,一行人都靜靜地站在這冰天雪地裏,屏息凝神地豎起耳朵聽。


    “我的好姐姐,你是瘋了嗎?那處可是鏡春齋,我上回偷偷看了兩眼,被一個積年的老嬤嬤好一番訓誡,萬一吵到了公子小姐的休息,誰都救不得你。主子尚且還有些餘錢,快拿去膳房讓他們做些熱菜。明兒,我叫燕竹姐姐去和王妃說,起碼先撐過這頓。”


    另一人似是十分不願,被拉扯推搡著。二人匆匆而去,很快寂靜無聲。


    “竹林那邊是何處?”


    隨行的燕許回道:“是沉香榭,裏頭住著林姬。”這幾日她去膳房吃飯,自也聽到下頭人竊竊私語,還目睹過一回沉香榭的小丫鬟拿錢給人,低聲下氣的樣兒。她對韓庶妃本就無甚好感,看不慣那鼻孔朝天的得意樣。


    攝政王並不好唬弄,略一沉思,便轉了心念。


    “去沉香榭。”自林氏小產,他尚未去親眼瞧過。攝政王對林七許,也是說不上的感覺,除開朝政的事兒,其實並沒有多大的厭惡。到底也失了孩子,他有些心軟,加之那一番對話,既聽見了,若是視若無睹,怕是林氏更沒法活。


    自王妃有孕,大多庶務交由韓庶妃打理。


    思及韓庶妃近日行為,攝政王愈發信了那倆丫鬟的話語。王妃掌管內院七八年,行事公允大方,他是一百個放心。這韓庶妃,才管了多少日子,竟紕漏連連,底下沸反盈天。


    “近日府內一切可好?”


    燕許不動聲色地作答,用詞也很謹慎:“回王爺,王妃立下的規矩極好,無需多大的變動,想來庶妃能夠勝任。而廚房那塊本就人多手雜,例菜外的夥食需要各院自己出錢,也是老規矩了。”


    身旁的燕如看了燕許一眼,暗道,這妮子,竟是在給韓庶妃挖坑呢。沉香榭定有克扣不假,拿出王妃立下的規矩說事,無非是韓庶妃縱容下人,欺辱侍妾。或者自作主張,擅自更改規矩,不敬王妃。


    攝政王抿著唇,不再言語,慢慢步入積雪極深的沉香榭。


    沉香榭門庭冷落,邊角處連個看門的婆子也無,院落處就一條勉強掃出來的小路可以行走,瞧著打滑的很,滿是雪水碎冰。攝政王止住了手下人的動靜,緩緩地往前挪動。


    大約是一行人動靜頗響,桃花本以為是梨花和佩玖姐姐領了膳食回來,忙放下針線從稍間轉出人影來,瞅見攝政王的那刻瞪圓了眼睛,懵地便跪下來了,驚動了其餘的丫鬟。


    攝政王沒理會她們,穿過外堂,留下一幹人等,自己則慢慢步入內室。


    屏風處守著燕竹,好在她心性沉穩,正想請安,卻被攔住了。


    室內燃著精心凝神的百合香,時而傳來鍾漏的滴答聲,極為清淨安詳。攝政王略一打量,暗自點頭,這處屋子,擺設物件,一應齊全,被褥帷幔,倒也簇新。


    床邊的拐角處似站著一人影,攝政王眯眼看去,輕輕踏著青緞羊皮裏皂靴,踩在孔雀藍金銀線織的地衣上,悄無聲息,兀自往裏頭走去。


    視線漸漸清晰明朗。


    隻見林氏身著一襲家常月藍色訶子長裙,上身穿著小襖兒,外頭披著半敞的銀青棉衣,安然立於紅木雕花平頭書案前,極為聚精會神,手握著筆,一筆一劃,寫得很是用心。


    林七許自攝政王浩浩蕩蕩地進了院子,便注意到了響動。隻是未曾理會,連鬆散的發髻都由著它去,畢竟,她又不知道要見駕,太過刻意,反而落了下乘。


    伴隨著耳邊越來越明顯的腳步聲,再裝傻就不明智了。她蘸了蘸硯台,筆尖又浸滿墨汁,一麵自然而然道:“燕竹,磨下墨。”


    沒成想餘光所及,攝政王竟執起一旁的墨錠,屈尊降貴地給她紅袖添香。林七許心中好笑,繼續做戲,眉間泛了些愁色,歎口氣道:“燕竹,是不是梨花她們回來了?方才我聽見外麵有響動,你也不必瞞我,是不是膳房又……”


    然後,林七許順理成章地抬頭看“燕竹”,不成想,竟是高高在上,表情淡漠的攝政王。


    說話聲,戛然而止。


    一時間,林七許竟有了真切的惶急,撇開江南那一日,而後,並未如此接近過攝政王本尊,有幾分尷尬不適也很正常。


    況且看攝政王的表情,林七許覺得這戲必須做得再足些。


    男人太精明,實在太累。


    攝政王並非對女人的心思一無所知,隻是從進屋到林七許揚起臉的那一瞬,一陣陌生感迎麵而來。他並未好生瞧過林氏幾眼,多是一個模糊的輪廓,或一抹安靜的背影。


    今天好生打量了會,姣好的側臉著實令他驚豔,端立於書案前,僅管麵龐慘無血色,但身姿優美,高挑清瘦,平添出塵之美。


    五官平淡無奇,但拚湊在一塊極為妥帖,彌漫出一股毫不張揚的恬靜之美。不得不說,林七許靜心寫字,專心致誌的模樣,是攝政王在後院女人中從未見過的樣子。


    林氏的聲音雖不夠婉轉婀娜,但其中的清越恬靜,攝政王一聽便知。


    直到林七許提及膳房,原先怡然自得的臉上布滿了沉重之感,眉宇間也夾雜了一縷淒苦之意,攝政王一直端詳著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份壓抑的清愁。


    林七許趕忙從書案後繞出來,深深一福到底,卻被攝政王伸手扶住。


    “免了。”


    “妾身多謝王爺。”


    攝政王落座於榻上,見她姿態依舊大方,神情也從最初的迷惑慌張平靜下來,淡淡一笑:“坐吧。”


    “多謝王爺。”林七許垂眸一笑,便也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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