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麽?”司馬黎看著手上被硬塞過來的紙包, 不解地問向站在窗邊看風景的人。


    她拿手捏了捏, 裏麵包著細碎的幹貨,一捏即發出酥脆的聲響。


    就在方才,她禮節性地帶了些補品探望張春華, 而司馬懿也極為客氣地“禮尚往來”了一番,塞給她一個小紙包。


    “給郭嘉的藥。”司馬懿佇立在窗邊, 答道。


    “什麽意思?”


    他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答道:“你想讓他乖乖聽你的話不去遼東, 不用些非常手段怎麽行?”見她張了張嘴打算反駁, 他揚眉走近了,繼續說道:“看你這垂頭喪氣的模樣也不難猜——與郭嘉談不和了罷。”


    何止是談不和,已經鬧了好幾日的冷戰了。


    司馬懿看著她垂目不語, 緩緩說道:“這藥在我’患病’時用過, 曹公的使者來看過之後便走了。”


    司馬黎狐疑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看來司馬懿當年也不得不借助些小手段蒙混過關,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甚至連華佗都騙過去了。


    “究竟是什麽藥?”


    “服用後兩個時辰內, 會出現麵虛蒼白,四肢抽搐的現象,忍上半天就好了。若是中途出點虛汗,就更加真實了。”司馬懿望進她的眼底,語速極緩:“如何, 心動了嗎?”


    他是要郭嘉學他一樣“裝病”呢,動都動彈不得的人,何談隨軍遠征?


    隻是, 她得背著郭嘉下藥才成。


    “日後再議。”她不動聲色地將藥包收了起來。


    當真人生如戲。


    “阿母,怎麽又吃胡蘿卜。”郭奕蔫蔫地看著麵前一堆紅彤彤,小聲咕噥。


    司馬黎在回來的路上收了一些胡蘿卜,足足半個月的分量。


    “你阿父呢?”她一邊削著蘿卜皮,一邊問道。


    郭奕悄悄瞥了她一眼,見她無喜無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阿父還沒有回來,他說若是回來晚了,就叫我們先吃飯……”


    這幾日,郭嘉算是一心撲在事業上,常常連荀都回來了,也不見他的人影。司馬黎知道此時正是戰前準備階段,他怕是在司空署裏耗定了。


    隻是官渡之戰前,也不見他這般緊張,更不至於到了深更半夜才回家的地步。


    郭奕受了司馬黎的影響,隱隱約約地預感郭嘉要出遠門了,縱使司馬黎什麽也沒說,機靈如他也能察覺到為何見到郭嘉的次數一日比一日少了。


    “阿父,你要走了嗎?”今早,郭奕扒在門邊,滿眼不舍地望著正在穿衣的郭嘉,問完話之後便咬起了嘴唇,小手也抓緊了門框。


    郭嘉兩步走過來,彎了彎腰摸摸他的頭,沉悶地“嗯”了一聲,卻沒想到郭奕趁機抱住了他的腿。


    郭奕將他的腿抱得死死的,小臉趴在上麵,突然就哽咽道:“阿父別走。”


    “阿父晚上就回來了,到時陪奕兒一起睡。”隔著衣料,郭嘉也能感受到腿上傳來的濕意。他長歎一聲,縱是不舍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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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出了家門口,他也沒徹底狠下心來,仍被郭奕纏著不放,父子兩個站在街頭大眼瞪小眼,誰也不退讓。


    最後還是荀出麵把父子倆分開,將郭奕抱回自己家裏,交給唐氏照看。當著荀的麵,郭奕就不好意思放肆了,隻能眼巴巴地看著荀拉著郭嘉走遠。


    “看你臉色不好,是近日又操勞過度了吧。”荀回頭瞅了一眼離他半步遠的郭嘉,見他兩手抄著袖,垂眸慢走,眼底一片青色稱在蒼黃的麵色上,極為惹眼。


    與郭嘉相識數十年,還從未見過他氣色如此之差。


    荀等了一會兒,不聽他答話,就當他是默認了,歎口氣道:“現在還不是拚命的時候,你這是何故?奕兒還小,你放心不下,就先多陪陪他……”


    郭嘉還是不應。


    兩人一前一後迎著春風而行,隻是郭嘉的臉上毫無生機,暖風盈袖,襯得他整個人如同一棵枯草顫顫巍巍。


    “咳、咳咳——”人可以忍痛,但唯獨忍不了嗓子裏的幹癢。荀聽得身後一陣輕咳,回頭一看,郭嘉捂著袖子咳得愈來愈厲害。


    “你這是昨夜回去得晚了,吹了寒風吧。現在的天氣還沒暖透,你也別大意了,免不得阿黎還要懸著一顆心。”荀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咳嗽聲才減弱了些。


    念及司馬黎,郭嘉捂著嘴的的手也放了下來。


    他又何嚐不想好好的?又有誰會喜歡生病呢?


    隻是他不會想到,這一回他是不得不大“病”一場了。


    “阿母,今晚阿父能和我們一起睡嗎?”郭奕舀了一勺胡蘿卜泥,邊吃邊看司馬黎坐在床邊撕扯著布條。一條條棉布被她撕成條狀,再揉搓成棉繩放在床邊,她使勁掙了掙,確認這繩索堅固地很。


    她長籲了一口氣,“嗯”了一聲。


    得了母親大人的親口確認,郭奕樂滋滋地吃了一勺蘿卜泥。


    司馬黎看著兒子天真的小臉,一語不發地思索了一會兒,決定過一會兒把他支開,絕不能讓這孩子親眼目睹家暴的場麵。


    純潔爛漫的小郭奕在飯後被司馬黎帶著洗了澡,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待父上歸來。


    給他蓋好了被子,司馬黎便出門守株待兔去了。


    她一個人坐在廊下等了許久,看著如水般的月光在庭中靜靜流淌,清冷的銀白色給予她安定的心緒。


    直到門外響起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她也從廊下站了起來,一麵活動著手腕,一麵向門後走去。


    她等的就是郭嘉回來的這一刻。


    靠著牆站在門後,那腳步聲愈來愈清晰,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他今日的步伐格外沉重,一下一下地擊在她心上。


    待到腳步聲停止的那一瞬,門也“吱呀”一下被推開了些。


    庭中留了一盞石燈,黯淡的光在舒緩的夜風中搖擺,足以照見來人身影的輪廓。


    郭嘉輕咳了一聲,見著家裏還有一處留了燈——那是郭奕的臥房,若是前幾日,他們母子早在此時睡下了……


    他沒有多想,反身帶上門。正要上閂時,一道似有若無的淡香迫近到身邊,他定了定身形,正欲出口相喚,後頸就是一下劇痛。


    失去意識之前,一個柔軟的身體讓他靠了上去,他的頭垂到她的頸窩間,鼻尖觸到一縷柔軟的發絲,弄得他有些癢。


    方才的清香,就是從這裏傳出的。


    司馬黎撐著靠在她身上的男人,一手扶著他的肩,一手攬著他的腰。意外的是,她竟絲毫不覺得沉重。


    自己這般作為,還真像個女變態啊。


    她在月色下苦笑了一會兒,撐著昏去的郭嘉往屋裏走。


    他受了她一計手刀,不能確定他何時能清醒過來。隻是在這之前,她得先把他綁了再說。


    郭奕沒等到郭嘉回來就睡了過去,畢竟是小孩子,沒有大人失眠的困擾。司馬黎將捆綁好的郭嘉拖到床上,讓父子倆睡到一處,而她自己則半躺在床邊,摟著郭嘉的肩膀睡了一夜。


    他是真的累了,經她這麽一劈,竟是一夜未醒,直直地睡到第二日天明。


    待他睜眼時,早過了去司空署點卯的時辰了。


    “醒了。”司馬黎久違的聲音響在耳畔,郭嘉偏了偏頭,見到她早已梳洗整理好,坐在床頭,身後一片晨光大好。


    他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卻發現四肢都被捆綁住,不知用了什麽繩索,掙也掙不開。身上蓋著棉被,也看不出玄機。


    “你這是做什麽?”他的眉頭堆起,隱約記起自己昨夜回到家後,就是一片昏暗,如今看來,正是司馬黎將他給打暈了。


    “我不能讓你出征,不能讓你去遼東。”


    一句淡淡的陳述激怒了郭嘉,他被桎梏的雙手捏成拳,卻在抬起眼皮時看見司馬黎滿是血絲的雙眼,還有在春日下盈盈反光的淚水。


    他緊抿著唇,一時間無法開口。


    “今早奕兒起床時看見你睡在旁邊,不知有多高興,”司馬黎抬手在他臉頰上點了一點,淡淡笑著說:“他還在這裏親了你一下,說,今天終於不用看著阿父離開了。”


    最初的幾日,郭嘉早上走得格外早,往往郭奕起床時,他就已經出門了。後來郭奕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扒在門邊看著郭嘉,又不敢說自己舍不得他走。可若是不說,再見到他時,就得是第二日早上了,隻因他回來得太晚,郭奕每次都等不到他歸家就昏昏欲睡了。


    這孩子覺多的毛病,也是遺傳了郭嘉。


    “如果你去了就回不來了怎麽辦,如果你在奕兒的記憶裏永遠都是一個見不到麵的父親怎麽辦……”司馬黎忍著淚意,遲遲不肯哭出來,她看著郭嘉,一字一句地慢慢說著:“我知道你隻有去了才不會後悔,可是我呢……你要我活著後悔一輩子嗎?”


    “後悔什麽?”郭嘉躺在床上,語速也很慢,還不待最後一個音節吐露出來,他疾咳了兩聲,又道:“後悔嫁給了我?”


    她早該知道的,要和他這種人生活在一起,早晚都得麵對今日的問題。


    他心係這個紛亂不停的國家,為此追隨他欣賞的英主,他們的抱負是這個亟待英雄拋灑熱血的天下。


    而站在他背後的人,無從幹涉他的決定,更撼動不了他的決心。


    “不。”司馬黎答得不經思索,她看向郭嘉疲憊的眼底,餘光掃到他蒼黃的麵色——喂了他半月的胡蘿卜,終究起了點效果,如今他這般模樣,的確像是患了點怪病的人。


    “在長安的那天晚上,你告訴我人都是自私的。”她躺了下來,像昨夜那樣擁住他的肩膀。她等了一會兒,見他並不反抗,遂安心地閉上眼睛,繼續說道:“就是那時,我對你動心了。”


    彼時他對她說,董卓禍亂也好,天子安危也罷,即使是出於他的私心,他也不會犧牲她去成全他們所謂的野心。


    就是那一刻,她被他自私的論調說服了,甚至變為一種信仰。


    “我相信你,即使你帶我走到現在,我也一如既往地相信你,”司馬黎嗅著他身上的味道,閉著眼睛緩緩說著:“隻是這一次,我更相信我自己……我是自私的。若是你出征之後發生一點意外,我會後悔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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