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誌才自那天之後,很快便消失不見。他似乎隻是在意自己如何登場,而他留給眾人的表現,則令人們對於“戲誌才”這個人產生無盡的想象。隻是,他卻沒再出現過,就連荀也沒有辦法。


    司馬黎跪坐在廊下修剪著一盆海棠花,晴空下的陽光大片傾瀉到木地板上,房間裏的單腳鶴形熏爐吐出嫋嫋薄霧,彌漫著淡淡的甘鬆香,而郭嘉就在此時不經意地出現,步履悠閑。他偏頭看了看她擺弄著的花,已有幾朵迎著陽光綻開,顏如美人麵。他奇道:“這好像是文若的花。”


    她點點頭,依舊專注在手上修剪的動作,回道:“荀先生怕我無事可做,便將他的花交給我打理。”


    “誰說你無事可做?”郭嘉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然後俯身將她手上的剪子拿過來放到一邊,拉起她的手將人帶走。


    這次,他走得有些急了,司馬黎快走了幾步才跟上他,她一手提著裙裾,另一手還被郭嘉拉著,慌忙間,她有些氣惱地說道:“郭奉孝,你什麽時候能改改拉著人就走的毛病?”


    郭嘉聞言放緩了步子,漸漸停穩。他回過頭來,陽光被廊外的鬆柏葉層層過濾,輕輕籠罩在他的側臉上,柔和的光給他的眼睛裏增添了幾分溫暖的笑意。他反問道:“我不拉著你,你會跟我走嗎?”


    他說完,繼續轉過身向前走去。而司馬黎皺著眉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起,並且郭嘉說的話,她竟找不到理由反駁。於是,她隻好改口道:“那你要帶我去哪?”


    “帶你回家。”


    郭嘉說要帶她回家,可是等她在車上顛簸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又被他忽悠了。


    “這裏根本不是河、內。”她咬牙說完,抿著薄唇看向車窗外的景色,他們現在剛剛入城,來往的人群並不算多,能看到遠處的街道兩邊的平房和幾個販賣的攤子。


    郭嘉笑了,他說:“我可從未說要帶你去河內。”


    司馬黎抖了抖嘴唇,終究還是不知道說些什麽好。事實上,郭嘉帶她來的這個地方她很熟悉,是陽翟。雖然不知道他在搞什麽鬼,但她還是立場堅定地說:“我要回去。”


    郭嘉聞言,幹脆假裝閉目養神,不說話。


    鬱悶地瞪了他一眼,司馬黎隻好拍了拍車門,讓車夫停下。這時,郭嘉也隻能妥協地睜開眼,伸手攔住了她,說道:“不要多想,這次隻是文若托我來這附近救助災民,我想請你來幫我。”


    她再三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看得他嘴邊的笑容都化作了苦笑,隻好就此妥協。


    世家大族開倉救助災民是常有的事,像司馬家也經常這樣幫助當地困苦的人們,隻是相對而言,荀氏在穎川當地的聲望要遠遠高出許多,人們一聽是荀家施糧,臉上都是欣喜的感激,司馬黎一邊熬粥一邊聽人們說起荀家的名人,也能說得頭頭是道。


    “像荀先生這樣心懷天下的飽學之士不多啦,真希望他能早點出仕,匡複社稷啊!”


    “是啊……還記得不久前南陽的何先生還稱讚荀先生是王佐之才!為什麽還不快些接受朝廷的應征呢?”


    郭嘉站在一旁舀著粥,聽到人們的談論,也隻是笑笑。他把粥遞給一個抱著小童的婦人,然後蹲下身子講起了《春秋》裏的故事。忙得騰不開手的司馬黎本來還想喊他過來幫忙,回過頭之後見到此情此景,幹脆還是繼續一個人化作三頭六臂。


    一直到粥米發放地差不多了,人們也蹲坐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天,她也跟著伸展了一下酸痛的手臂,那邊郭嘉也已經講完了故事,她走到他旁邊,調侃道:“看不出你還有做慈善家的潛質。”


    “我隻是完成我的工作而已。”他搖搖頭,故作輕鬆地解釋道。見司馬黎依舊挑眉看他,他便繼續說道:“如果有朝一日,為了明主的需要而不得不送他們去死,我也會毫不猶豫。”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路邊正在喝粥的人,他們手上的粥也是他剛剛親手遞過去的。


    “阿黎,你要知道,我不是悲天憫人的善類,也不是草菅人命的敗類。即便是文若,他的選擇也會和我一樣。”


    一時間,司馬黎竟有些無言以對。她抬起頭來,換了個話題說道:“那你說,為什麽荀先生還不出仕?我和他們一樣有著相同的疑問。”她指了指剛才談論荀的那兩人。


    荀早已過了弱冠之齡,在此之前他就已經名動天下,


    “這個啊……”郭嘉輕歎道,他以那一天的情景作為話題,重新說起:“經過那天荀府一會,阿黎也能看出一二吧。文若是個有眼光的人,所以他一定會選擇一個值得他輔佐的人,而這個人卻還未出現。在這之前,他的關係網便是他的儲備之一。”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心中豁然開朗。她想起荀一生中不隻竭力輔佐曹操,還為他舉賢納才,曹操手下的能臣中,被荀所舉薦的人不計其數,司馬懿就是其中之一。如此說來,荀也稱得上是司馬懿的仕途中第一個貴人。


    她的心裏已就此做好打算,思緒流轉後,她抬起頭看向郭嘉,問道:“那你呢?”


    郭嘉正遠眺著風景,像是看著他人生中最明亮的光彩,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自然不會輸給文若。雖然我也在等,但在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可以輔佐的人選,隻是我還在等他,直到他心中有了一個更遠大的抱負,然後在他最需我的時候,去找他。”


    “祝你得償所願。”司馬黎隨口說道,如果不是她早就知道結果,這句祝福大概會聽起來更逼真一點。雖然郭嘉也曾遊走於各個諸侯之間,但他終其一生,都隻在為曹操一人效力。所以在她看來,郭嘉口中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曹操。


    “一定會。”他說。


    暮色將至,人們早已各自回家,街上變得空蕩,周圍隻有風吹過帶起的沙礫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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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你也失去了親人嗎?”一道稚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司馬黎回過頭,看到一個七八歲的男童,身披素縞,白淨的臉上還掛著淚痕,雙目紅紅的,讓人心生憐愛。


    男童的話,是對著郭嘉說的。他仰著頭,看著郭嘉身上穿著和他一樣的素衣,眼眶裏又蓄起了淚水,他說:“剛才看到先生的背影,還以為是我的父親回來了。”


    “嗯,先生的父母都已亡故多年了。”郭嘉微笑著附身,摸了摸他的頭。而司馬黎向遠處望去,也不知這孩子的家人在哪裏。


    沒多久,她見到一個同樣身披素縞的婦人匆匆找來,看到男童後鬆了一口氣。當婦人走近些,看到郭嘉,欣喜地問候道:“原來是奉孝先生,您回來了。”


    “張夫人。”郭嘉直起身,見禮道。


    “亡夫在時,還遺憾沒能再見您一麵……”張夫人說著,略顯消瘦的麵龐也染上了哀色。


    郭嘉聞言,也心有不忍,他輕輕說道:“是嘉的錯,一直漂泊在外,遲遲沒能回來拜訪季安,到如今,他也才過而立之年,卻……逝者已去,請張夫人節哀,嘉自當前去吊唁。”


    張夫人點點頭,沒有多說,麵帶疲累地領走了她的兒子。


    司馬黎和郭嘉並肩在一起,看著母子兩人離去。她記得這個張夫人。當年在陽翟時,張夫人與她的丈夫就住在郭嘉家的隔壁,琴瑟和鳴,很是恩愛。郭嘉口中的“季安”,就是她的夫婿,也是一個博學的人,隻是身體有些孱弱。暗暗算下來,如今他亡故時也不過三十五六。


    郭嘉輕歎一聲,喚醒了遊神中的司馬黎。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張口問道:“郭嘉,你怎麽看待生死?”


    “生死有命。如果把它看得太重,那麽人就會被它死死牽製住。隨心所欲一點,不是更好嗎。”他回答得很坦然,雖然這個答案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也很有他本人的風格,但卻不能為她解惑。


    大概他隻當她的問題是出自女子的多愁善感,並沒有放在心上,於是他轉頭問道:“今日天色已晚,我們明日再回潁陰吧。今晚便先去我家住下,可好?”


    這個很現實的問題把她的思緒拉扯回來,她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去!他!家?!


    “那,去你家也可以。”郭嘉見她這副表情,有些忍俊不禁。


    他這話說得很像現代社會年輕男女“做.愛做的事”之前的例行對話,聽起來流氓至極。郭嘉少年時期就住在陽翟,司馬黎剛穿越過來時,也是住在這裏。但她隻能裝作聽不懂他的話,並且妥協道:“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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