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這樣一直拉著我走多久?”司馬黎忍不住問道,而郭嘉沒有回頭,隻是平平地說道:“走這條路,大概還有小半個時辰就可以到潁川書院了。”


    也就是說,他還要牽著她走小半個時辰?


    “這條路又是什麽路?”司馬黎四下望望,隻見幹枯的樹枝繁亂,樹皮還有些剝落,除此之外幾乎什麽都沒有,她似乎也沒看到任何可以辨別方向的參照物。他們腳下的路也被木枝雜亂地覆蓋著,也就是根本沒有所謂的路。在她看來,郭嘉簡直是在亂走一通。


    何況現在天色已經漸漸變得昏黃,樹林裏有了大片的陰影,教人看了之後,心中也被籠上一片疑惑。


    郭嘉依舊朝前走著,他的步伐很有節奏,她跟得一點都不覺得累。


    “放心,這條路我走過兩次,趁著太陽還在——一直往東走就可以走出去。”他回道,似是不用回頭看便知她在擔心什麽,他又補充道:“之前那兩個人不會那麽容易就追上來。首先,那武夫是個重情之人,他腰間的飾物像是女子縫的,大概出自他夫人之手——因此,在他找到真相之前,恐怕沒時間考慮別的事情;再者,我敢說他們當中任何一個都沒有我了解這一帶的地形,他們找不到這裏來的。”


    司馬黎抿了抿唇,問道:“那我問你,你剛才說的那一番話可都是真的?什麽青州惡霸的劫掠,還有那個矮子,當真是殺了他老大鄉人的儈子手?”


    “半真半假,”郭嘉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阿黎看出了多少?”


    她仰頭盯著他的後腦勺,蹙眉回想著剛才的情景,緩緩說道:“那個老大說他兄弟’也’是鰥居,所以他自己已經喪偶;那矮子的體格一看變像受過正規訓練的人,這個不用與他交手也看的出。倒是那個’老大’,不知為何,我潛意識認為他之前並不是強盜,隻是最近一段時間才……”


    這大概就是直覺吧。所以郭嘉才扯出一段“村民被劫掠屠殺”的舊新聞,看似沒頭沒腦,而那“老大”卻很有可能是在這段浩劫中幸存的人。


    “嗯,”郭嘉的語氣聽起來很欣慰,雖然此刻看不到他的表情,司馬黎卻直覺他應該是在微笑的,他說:“所以,我才不想讓阿黎動手,至少那一個青州人就不好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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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也不是沒有贏的可能啊。”


    “可是,我不想讓你冒險。還有,”這次郭嘉停下腳步,轉過頭來,說道:“我想讓阿黎知道,郭嘉是個很可靠的人。出城前我就說過,不會讓你後悔跟我離開。”


    天色真的有些暗了,可這也將他麵部的線條模糊得更加柔和,就連他的眼角都像被墨色勾勒過,泛著暮光。


    “事實上,我也從未因自己做過的決定而後悔。”司馬黎說完,假裝抬頭看看天色,又點頭道:“所以你才會想到用挑撥離間的法子啊。那矮子到底是不是壞人?”


    “他的潁川口音的確有些奇怪,聽起來有一點像青州來的,所以我便湊巧猜了一下……看他的反應,好像是被我猜中了。”


    “……這樣也可以?!”她抽了抽嘴角。


    “有何不可?”話至尾聲,是一陣輕笑。


    司馬黎跟著郭嘉來到潁川書院時,已是掌燈時分,然而書院裏還是一派燈火通明的景象,依稀還能聽到朗朗的讀書聲,或者慷慨激昂的辯論聲。


    潁川書院算是荀氏的私有產業,作為潁川當地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荀氏開辦的潁川書院也有近百年的曆史了。所謂漢魏之際的名士、能臣倒是有小半出自潁川,在這個時代,曾有不少身負才學的年輕人慕名來到這裏學習交流,同是名士出身的荀家長輩,也會邀請天下間的博學之士前來講學。一時間,穎川書院裏不可不謂是學風蔚然。


    還記得郭嘉十四歲那年離開陽翟,也是來此修業。


    跟著郭嘉走進書院,遊走於回廊間,司馬黎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古味盎然的書院。大概真的是因為它有了多年的曆史,廊下的柱子都散發著淡淡的木香,清淡的同時,也沉澱了濃墨的味道。回廊外種植著四季常青的鬆柏,還有角落裏擺放的盆栽,它們都在恣意地生長著,為滿院的古樸點綴著一抹抹新綠,就像來此熏陶的學子們一樣,飽含著對未來的激情。


    直到她跟著郭嘉停在了一間屋子前麵,屋簷擺放著數排鞋履,非常整齊。郭嘉先脫下自己的鞋子走進去,然後示意她跟上。


    這間屋子大概是一間教室,她能聽到裏麵有一道好聽的聲音在講學,就像剛才看到的鬆柏一樣堅韌,又富有感染力,令人感到耳目一新,忍不住聆聽更多。


    “快些來。”郭嘉已經站在了門前,準備進去,他輕聲地催促道,眉眼禁不住微微彎了起來,像是一個急著給她獻寶的小朋友。


    對比之下,郭嘉的聲音就好似春日初融的溪水,在澄澈的陽光下輕快地流淌著。


    這是兩種不一樣的、卻都能令人感到愉悅的聲音。


    司馬黎隻好脫下鞋子,硬著頭皮跟著他走了進去。她本以為像他們這樣突然走進去打斷人們上課是非常失禮的,何況她還是個女子,畢竟在這個時代,女子通常不會出現在書院這種地方吧。


    郭嘉自後門而入,他找了一處空位隨意坐下,並示意她坐在他身邊。


    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突然走進來,更沒有人因為司馬黎是個女子而感到驚訝,他們都在全神貫注地聽著站在他們中間講學的人說話,而這個人,就是荀了。


    她看到郭嘉對她比了比口型,正是“荀”二字。她跪坐在地上,和其他學子一樣,抬著頭靜靜地看他。荀穿著一身珠白色長裾,外罩玄青色氅衣,高束著發髻,卻沒有戴冠。他發現室內的光線變暗了,便邊說著邊走向燈旁,添了些油。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有機會看全荀的麵容。


    真實的荀,沒有她想象的那麽柔和。眉形趨於劍眉,眼眶有一點深,他的麵部線條看起來有幾分硬朗,可他流露出來的風雅之氣又將這硬朗模糊掉幾分,整體顯得更加溫和協調,好似玉山之姿。


    “巧佞之近,端直之遠,國家大危,悔前之過,猶不可反……”他邊說著,邊挑了挑燈芯,一簇暖光微微跳動,映得他眸中墨色又深幾許,話尾落處,也帶著一縷感慨。


    隻見周圍有的人冥神聽講,有的人時不時低頭寫幾句記錄,但是沒有人打斷荀。因為他的論述足以令每個人信服,他的氣場也讓每個人折服,這就是名士的魅力。聽他講課,可以被理解為另一種享受。


    司馬黎感到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鬆弛,她托著下巴,前方的荀在她視野正中央漸漸被燈光抹掉,室內淡淡地馨香也令人感到愜意和放鬆,她緊張了一整天的情緒也跟著舒緩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隻記得她在一個令人感到很安心的地方,可以緩解一下疲憊已久的身體。


    半夢半醒間,她感到有人抱著她走了很遠的路,那個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和剛剛在荀那裏聞到馨香的不一樣。還有他衣服的布料,不是那種上好的、絲滑的觸感,而是讓皮膚蹭起來很舒服的棉麻質地,她都忍不住像這質感深處蹭去。


    “奉孝,你回來了。”隱約間,她聽到一個聲音,好像是剛剛才認識的……


    “嗯,這次的洛陽一行,收獲頗豐。”這個聲音她很熟悉,是郭嘉的。隻是,為何它從她的頭枕著的地方發出,好像是胸腔……


    “如此甚……”荀還有一個“好”字沒說完,司馬黎便從睡夢中醒過來,她幾乎是“嗖”地一下驚坐起,然後發現她竟然正被郭嘉抱在懷中!她的雙臂還掛在他的胸前?!


    這!真!的!不!是!演!習!


    她睜大了眼睛抬頭看向她抱著的人——郭嘉的臉近在咫尺,而他似乎毫不介意在荀麵前“大秀恩愛”,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輕問道:“醒了?等下就帶你去休息。”他說完,不等她反應,又抬頭向荀說道:“文若,就勞煩你了。”


    荀頷首,他溫和有禮地對司馬黎說道:“在下潁陰荀,不知如何稱呼女君?”


    她還未來得及開口,郭嘉便下意識接道:“啊,對了,她就是我向你提起過的那位,我的……”


    也不等郭嘉說完,她急忙從他懷裏鑽出來,簡單收拾了一下裝束,同樣有禮地回複荀道:“久聞荀先生雅名,在下河內司馬黎。”


    荀一聽“河內司馬”便心中了然,他站起身,喚來一個婢女安排好房間,又轉身對司馬黎說道:“司馬女君請在這裏安心休息,明日可與我和奉孝一起飲茶。”


    “叨擾了。”她略施一禮,便跟著那婢女離開了。隻是在她剛剛轉身之前,郭嘉還噙著笑看她,眼中亮晶晶的光彩也不知是不是荀家的燈光映的,很是奪目,看得她避過了視線。


    倒是自她走後,郭嘉也還保持著這樣愉快輕鬆的心情,連荀都忍不住多側目一眼,他問:“你怎麽突然結識了司馬家的女公子?”


    還這麽親密。


    “她是與我有割衿之姻的未婚妻子。”郭嘉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悠悠地說道。


    荀聞言,神色變得有些古怪,他滿目置疑地看著郭嘉,沉吟了半天才吐出四個字:“你莫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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