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麵試好結果的程箏獨自走在北京的街邊,他背著雙肩包,手裏捏著薄薄的簡曆,頂著下午五點多還沒下去的大太陽磨磨蹭蹭地邁著步子。


    一陣汽車的急刹聲在這時突然傳來,車子在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車印兒,程箏被這樣的聲響激得身形一動,僵硬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賀衡恩降下車窗,沒瞧他手裏的東西一眼。


    他的目光直白赤裸且目標準確,盯準了程箏的眼睛。


    程箏正在遊離外太空,被刹車聲嚇得不輕。寶馬後麵還有跟著它急停的其他車輛,那幾輛車狂躁地按了幾聲喇叭,繞道離開。


    起初程箏傻傻地愣在原地,不清楚車裏的人是誰,直至車窗快速降下,程箏如此,這般被動又急速地和車裏的人相見,和十年前相似。


    和賀衡恩對視的那一刻,程箏的內心猶如經曆了一場地震亦或海嘯,心髒似要跳出胸腔。無數的毛孔在瞬間張開,身體的熱量爭先恐後地跑出,讓他渾身燥熱血液倒流。


    七月的天氣真熱,讓他熱得一頭汗水,熱得短袖的後背濕掉一半的布料。


    熱量跑沒,程箏的四肢立刻變換了狀態。仿佛被浸泡了冰水,他的手心潮濕,一身虛汗。


    —


    程箏強忍著不動聲色地去看他,紙張抖動的聲音從下方傳來,他喘著粗氣向下看,把a4紙放到背後緊緊攥住。


    賀衡恩的眼神寒氣逼人,程箏品不出其他的味道,像深不可測的黑洞。


    可不可以不要這麽冰冷,可不可以不要這麽陌生,可不可以對他留有最後一絲殘存的溫度。


    程箏退了一步。


    —


    “上車。”賀衡恩平靜地叫他。


    “你,我……”程箏淺淺吸了一口空氣,還是聽了賀衡恩的話。


    他慢吞吞想拉開後座的門。


    “前麵。”被賀衡恩叫住。


    程箏坐進副駕駛。


    ——


    車內原本流暢的空氣因程箏的加入而變得稀薄。程箏斂氣屏息,他看見了前方的攝像探頭,想問他的車會不會被開罰單,但他不敢真的開口。


    賀衡恩把著方向盤,“什麽時候回來的?”


    程箏縮了縮脖:“啊?你知道我回去了啊……”


    “……”賀衡恩目視前方認真開車,“你不回重慶難道是一直在北京待著嗎?”


    “噢……”程箏還以為他知道了自己畢了業沒早早回重慶的事情,他說,“剛來幾天。”


    “有地兒待嗎?”


    “沒。”程箏老實回答,又說:“訂了旅館。”


    他瞟了一眼賀衡恩空空蕩蕩的雙手。


    賀衡恩始終沒偏頭,他頷首,踩了一腳油門,把程箏帶回了自己的家。


    ——


    從進門起,程箏就拘謹到了手摳指腹皮膚的程度。他對這裏非常陌生。


    這兒不是他去過的那間房子。


    “坐。”賀衡恩給他指著長沙發旁的單人沙發。


    “我,我還是站著。”


    賀衡恩和他推拉兩次,見他堅持這個樣子也就作罷,自己坐到沙發。


    應當是個俯視的視角,程箏摳著手,卻更像是身為員工在被老板訓話。


    “你現在沒有工作對吧?我們律所在招人,跟你的專業沒有那麽對口,不過你也可以試著幹幹,因為它並不難。”


    “另外,我需要人照顧生活起居,簡言之就是私人的生活助理,這個工作,你也可以幹,到時候我會發給你兩份工資,外加獎金和提成。”


    “一共兩份工作,每天不會衝突,在律所白天需要簽到簽退,隻是你晚上可能會累一點,因為你在家裏也要幹活。”


    “你可以考慮考慮。”


    這衝擊一波接著一波,威力太大。程箏還沒從賀衡恩所說的“律所”中緩過來,就不停歇地陷入了生活助理的旋渦中。賀衡恩有在自己開律所嗎?他都成為那種需要人貼身照顧的那種大老板了嗎?


    程箏揚了揚下巴,呼出一口濁氣:“我能問問…是怎麽個照顧法嗎?”


    他說:“我也沒有沒做過。”


    “很簡單,你看到了嗎,這家裏的一切,我的衣服和床上用品需要換洗,地需要掃需要拖,飯需要做,家具需要擦,其他的也沒什麽,我不是什麽過分講究幹淨的人,一些小細節,如果你要幹的話,我也會慢慢告訴你,這不需要經驗,你看可以嗎?”


    “我……”程箏努力揚起微笑,“那,我要是做不好怎麽辦?”


    “做不好再另說,我對員工的包容性很強,輕易不會辭退人。”


    “……我知道了。”


    賀衡恩在非常嚴肅地看他。程箏不太清楚這是為何,也不懂他臉上這些複雜的神情。


    這雙熟悉的眼睛眼底有太多程箏看不明白的東西在翻滾,無端的讓他想起平靜海麵上靜寂中猛然洶湧的波濤。


    他艱難地扯出一個應該算得上完美的笑容給賀衡恩:“我是不是應該先等一個試用期?”


    “律所的那份工作你確實需要經過三個月的試用期……”賀衡恩說到這,想了想,“不對,是一個月。”


    “為什麽?”程箏認為三個月更加靠譜點,他不太放心自己,“三個月,還是三個月吧,這樣我更輕鬆,做不好的話你們還能把我開了,一個月太短了。”


    “嗯……”賀衡恩顯而不和程箏在同一個思維角度上思考問題,他遲疑了一會兒,腦中很快過了一遍對策,點頭應允,“也可以。”


    這天晚上,程箏回到旅館把自己的行李搬來,打掃了次臥。


    “我應該給你提供一晚的工作成果嗎?”程箏把自己的行李放進去,和賀衡恩說,“你這裏是多久前打掃的?還需要我再收拾一遍嗎?”


    “不用。”賀衡恩搖頭,“不過你要是想,可以把主臥掃出來。”


    “哦,好。”


    —


    像是要尋求某種認同感,程箏把主臥打掃的更加幹淨,可讓他費解的是,主臥落的灰和次臥一模一樣,都是薄薄一層,大概有半個月左右的樣子,還沒有生活的氣息。


    “你是不住這裏嗎?”程箏問,“看著這麽空曠,有點冰涼冰涼的。”


    “嗯,最近工作忙,很久沒回去睡過了,都是隨便躺樓上書房睡的。”賀衡恩麵不改色地扯出一段鬼話。


    “啊?這,這……”程箏不知道他現在竟然到了工作這麽忙碌的地步,天天都要加班加點來趕工作嗎?


    程箏環顧一圈,看賀衡恩房子裏是不太溫馨,就是中規中矩的那種風格,冷淡倒是算不上,可實在枯燥,賀衡恩可能真的是需要一個人來幫他收拾房子,至少那樣能住得更舒服些。


    “還是,還是別那麽隨便的休息了,身體會受不了。”程箏以嘟嘟囔囔的那種聲調說了一句,說完就快步回了自己房間。


    賀衡恩聽見,輕哼了聲,去樓上抱著自己的被子下來,進到主臥。


    第二天中午賀衡恩回家,就帶了合同過來。這件事也是後來從律所的另一位合夥人陳一先生的嘴裏得知的。現在的賀衡恩已經今非昔比,一份普通的勞動合同不需要他親自擬定,就算提供給程箏的那份“特立獨行”,也有的是員工能為他服務,隻是賀衡恩沒有同意。


    就這樣,賀衡恩坐在電腦前打下這份隻適合程箏和賀衡恩兩個人的合同,把它帶了回去。


    賀律的語言十分嚴謹,他在合同中標明:“甲方賀衡恩先生有權在乙方程箏先生為其服務期間任命、調遣去到任何崗位…”


    “甲方賀衡恩先生有權對乙方程箏先生在服務期間做出的種種表現傳達出不滿意、需要更改的意思……”


    “甲方賀衡恩先生有權指派乙方程箏先生作為私人助理時的所有工作……”


    除此之外,賀衡恩也提了很多對程箏有益的條款,例如十三薪、補貼、分成,其他人最低都是九九六,他搖身一變,升到了九五五:早上九點上班,下午五點下班,一周上五天。


    賀律師給的薪資十分豐厚,一個還在試用期的對業務一知半解的營銷專員以上來就給了五千塊,生活助理的工資是六千塊,沒有房租水電,吃用報銷,雖然死工資看上去並不是很多,但還會有一些程箏不是太懂的各種分成,賀衡恩沒有寫詳細,他也就沒問。


    加起來,每月都要到兩萬塊了。這對程箏來說算得上是天文數字,也是他第一份月薪突破五位數的工作。


    程箏不同意的話,才是傻子,賀衡恩對他這個前任兼老同學真是照顧。


    程箏簽完字後特意去網上搜索了一些關於懷正律師事務所的信息,他發現懷正在網絡上的名聲很好,大抵是認真辦案認真服務,對待下屬福利管夠,所以一部分評價賀衡恩他們的員工都說,懷正是現在早已少見的有人情味的公司,適合年輕人開心工作。


    程箏想,說到底都是賀衡恩人太好,對他這種人都能做到掏心掏肺,還有什麽樣的前任能和賀衡恩比較?


    ——


    “合同有效期是一年,你不用擔心,至於律所,下午我就可以帶你去辦入職手續。”


    一年,程箏忍不住想,是他隻願意幫助自己一年嗎?程箏覺得,他要是賀衡恩,遇到這種事,多多少少也會覺得無奈的。


    因為自己是個好人,不至於對曾經的朋友加前任見死不救,所以拚了命往自己的律所裏塞人,他都把這件事做到頭了,自己還胡思亂想什麽呢?


    他這樣的人,做保姆也是不合格的,賀衡恩還能收留他一年,誠實來說,很偉大了。


    這年頭還有誰願意做傻大款,賀衡恩又不能幫他一輩子。


    如果一年之後他還一事無成,真的也可以說是爛泥扶不上牆了。


    下午程箏和賀衡恩一起去了懷正。


    這裏真的很大,員工看上去有很多,他們見到賀衡恩都會打招呼,沒人把注意力放到自己的臉上。程箏東張西望著,跟賀衡恩一路進到他的辦公室。


    二人的身影吸引了部分人的注意力。


    “誒,那個帥哥你看見沒?是誰啊?賀律帶進去的,不是當事人吧?”陳一的助理alley用餘光護送他們兩個進去,下一秒就和身邊的同事開啟了八卦之旅。


    —


    “坐吧。”賀衡恩坐到自己的辦公椅,讓程箏在對麵坐下,“我先給你介紹下懷正目前的情況。”


    程箏雙手扶著膝蓋,坐得板正,“好。”


    “懷正到目前為止,創辦將近三年,有合夥人律師三名,分別是我、陳一和一名資曆比我們老的高級律師,因為律所掛牌需要至少三名以上的合夥人律師,所以隻能找來一個掛名的,現在主要是我和陳一負責懷正。”


    “律所主任呢,是我,但一般來講我和陳一每天的工作都是相差無幾的,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的權力也很大,隻不過我們按流程做事,有的工作必須要給到我,以後有事你也可以找他。”


    賀衡恩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鍾:“他每天都不會準點來,很快你就能見到他了,他還不知道你在這裏。”


    程箏勉強動了動唇角,他同樣不是很好意思麵對陳一。


    “然後是懷正的人員構成,現在我們的律師團隊裏裏外外加起來大概有一百名,會到律所來的和不會到律所來的都有,你剛才在外麵看到的就是部分會到律所工作的律師。”


    “那些律師根據工作方向劃分部門,這個你應該明白,就是大家常說的,會做什麽做什麽,會打哪門官司就打哪門,大家各司其職就好了,你到時候也是這樣。”


    賀衡恩放鬆身體,後背貼住椅背:“例如有的人他隻願意做刑辯,那他就在刑辯那邊待著,我和陳一都是民事律師,從前接觸的也都是這類案件,但我們刑事也可以做,這一點是沒有法律要求的,部分律師就和我們一樣,哪有案子就去哪,這個就無所謂了,看個人能力。”


    “你要去到的營銷部門人比較少,像人事、財政,都是這種情況,加起來才三十來個人。營銷的話,這個社會互聯網比較發達嘛,律所也是得靠網絡吃飯的,接下來你的工作大部分都和網絡有關,將很多優秀律師的名號打出去,讓懷正的案源越來越多。”


    “律所有高低之分,國內的紅圈律所總共也沒有多少個,懷正目前離他們還有很長的距離,但整體還是不錯的,員工們都很忙,部分甚至會常常加班,不過你不用擔心,你可以準點下班。”


    “……”程箏不是很能分辨不出來最後一句到底是好話還是壞話。


    “這是懷正最基本的情況。在律所的初期,由於當時我和陳一的執業經曆未滿三年,所以最開始的三名合夥人都不是我們,是我們找來的人,後來時機成熟,其中兩名合夥人退出,就剩下了那一個。”


    “但懷正和那兩名律師也有聯係,如果以後你有聽其他人提起,例如某某某合夥人這種,不用感到疑惑,知道是怎麽回事就可以。”


    “然後就是律師團隊,不會是你想象的那種一整個律所都是精英的情況,有很多優秀的律師都和你我的學習經曆相似,他們不是來自五院四係,不是什麽博士生,但比較努力聰明,人也踏實肯幹。我和陳一辦律所也不是特別要去懲惡揚善或者把律所開得很頂尖,你放輕鬆就好。”


    程箏懵懵地點頭。


    ——


    來遲一步的陳一聽到自己助理說賀衡恩領過來了一個帥哥後,腳底抹了油,立刻跑到賀衡恩辦公室扒了門縫。


    真新鮮呐,賀衡恩有朝一日還能回頭是岸、鐵樹開花?


    辦公室的門關得嚴嚴實實,陳一隻能看見兩人的輪廓。他豎起耳朵偷聽,沒聽見對方說一個字,賀衡恩倒是突突突全交代幹淨了。


    幹嘛啊,分家產啊?介紹這麽詳細,家底全被人家知道了,怎麽不把自己卡裏有多少錢都告訴他呢??


    陳一憤世嫉俗地想,這個社會上還有正常的戀愛觀存在嗎?這個傻逼怎麽好幾年過去了還這麽戀愛腦?


    —


    “我帶你去看辦公室。”賀衡恩站起來。


    程箏跟他一起往外走。


    陳一趴在門上聽得心裏波瀾起伏、波濤壯闊的,為賀衡恩的未來揪心。


    這時聲音斷了幾秒鍾,陳一正欲起身,起身的這一秒,他被打開門的賀衡恩抓了個正形。


    賀衡恩:“……”


    賀衡恩背後的程箏:“……??”


    陳一不以為意的目光投射在賀衡恩寫滿無話可說的臉上,隨後緩緩後移,透過賀衡恩,瞥見了嘴唇緊抿的程箏。


    “啊!!!”


    陳一驚慌失色地指著程箏,以為自己在白天見到了鬼魂:“你你你你!!”


    程箏就算饒有準備也被他嚇得不輕。


    “起開。”賀衡恩對陳一的怪異舉動不理不睬,一個跨步把他擠走,朝程箏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程箏跟上賀衡恩,回頭瞄了陳一幾眼,衝他擠眉弄眼,用口型對他說:“待會兒說。”


    “……”陳一驚魂未定地敲著自己胸口。


    這感覺他一輩子都不會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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