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秋天。


    姬慕最近似乎又衰老了,在院子裏散步的時間更少了,更多的時間是坐在廊下的椅子裏打著盹。有時候會看著一個地方發呆很長時間。


    他現在已經沒什麽可教周南的了,胸中所學已經一股腦塞進了周南腦子裏,現在大多數時間是和周南講講修行界的逸聞故事、講講行走江湖的入鄉隨俗和忌諱,講講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


    姬慕年輕時候曾經喜歡過一個姑娘,是現在四合庭一個大供奉的女兒,但是由於天生沒有修行資質,壽命不長。他們第一次見麵是在洛邑的一個春天,當時還不是大供奉的男人帶著全家出來遊玩,嫋娜懷春的女孩認識了青春年少鮮衣怒馬的姬慕。郎才女貌的兩個年輕人很快墜入愛河。由於體質的阻礙,修行之人和平凡之人很少成婚。好在雙方父母都是通達之人,姬慕的父母眼見兒子執拗,男人也自知女兒壽命不長,也就允許他們在一起了。


    那段時光是姬慕最快樂的時光,獨自駕車帶著心愛之人走遍名山大川,吃遍珍饈美味,沿途看見風景不錯的地方就常住一段時間,每日吟詩作畫,琴瑟雙飛,好不自在快活。就這樣過了幾十年,姬慕眼睜睜的看著心愛之人慢慢的衰老,慢慢的滿頭白發,他曾經花費無數的金錢搜羅奇藥來延長愛妻的壽命,但凡人壽命終有盡頭。最終,落寞的姬慕帶著愛妻的骨灰回到了洛邑的昭禮東宮,在天傷殿裏閉門不出。此時他的弟弟已經成為了東宮之主。


    後來就發生了“四殿叛亂”,四個實力雄厚桀驁不馴的大殿主為了不被削弱地盤,就以擁護姬慕為主的名義發動了叛亂。經過一番苦戰,弟弟率軍撲滅了叛亂,但開始對哥哥姬慕有了很深的忌憚。此時,正好已經成為四合庭大供奉的男人途徑洛邑,想要接回女兒的骨灰,姬慕就順勢跟著大供奉離開了洛邑,來到了臨淄四合庭。又過了一些年,心灰意懶的姬慕陪著愛妻的骨灰自囚與這間小院,每日讀書作畫,過得倒也自在。


    老人說完了自己的故事,看著院外的天空,對周南說到:“我死以後,將我的骨灰與正堂壁畫下的那個瓷罐裏骨灰一起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吧。”


    周南安慰著老人,“您的身體還健康著呢,多曬曬陽光心情就好了。”


    姬慕老人沉沉的說道:“修行之人對自己身體的狀況是最了解的。我住到此地之後就主動放棄修行了,時間對我來說太多了。”


    姬慕抬頭看了一眼周南,“怎麽樣啊,已經紋了五座山了,還能挺住啊?”


    一說這事,周南想起了身上的傷勢,頓時齜牙咧嘴,嘴裏直抽氣:“每天都要昏過去兩次,簡直是太疼了,痛入骨髓的疼啊。要不是有老祖你的丹藥支撐著,我早就疼死幾十回了。”


    姬慕微笑道,“不要小瞧了這門功法。妍蚩能把這門功法傳給你說明他是真把你當成接班人培養了。‘刺涅畫九山,一山更比一山高,山下冥海連,九山打雲霄’。說的就是最後如果練到九山在身,可以一拳打碎雲霄。嗬嗬,也不知道妍蚩老匹夫練到幾山在身了。”


    周南笑著接口說道,“師父說我資質很好。因為我是姬氏血脈,這天下又是姬氏的天下,所以我今後選山,契合度會非常高。師父說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況發生,好些情況他得一邊研究一邊落筆。所以有時候就會很慢。”


    姬慕微笑著看著眼前的孩子,自己孤寂的晚年生活有了這個孩子的陪伴,確實有趣了很多。他隨手從袖子裏掏出一根玉簡和一塊玉牌交給周南。


    “這個玉簡裏麵是我道門的‘黃庭經’,是一門無上道法,你現在境界不夠還看不了,等以後境界夠了自然就能學了。這個玉牌,你找機會交給我的弟弟吧。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周南接過玉簡和玉牌。玉簡就是一根普通微黃的玉簡,上麵什麽字都沒有。玉牌也很普通,巴掌大小,前麵篆刻著“天傷”二字,後麵篆刻著“姬”字。他放進自己的懷裏。


    說完這些話,老人倦意襲來,昏昏的睡了過去。


    周南給老人蓋好毯子,一瘸一拐走出小院,看見不遠處的暌舸一身戎裝正在大牢內走動。


    周南小步湊上去,露出一臉的媚笑,“暌伍正,您今天辛苦啊,又是您執勤啊。”


    暌伍正瞥了一眼這個年輕人,伸手不打笑臉人,懶洋洋地說道,“你小子這幾年得了好差事啊,就伺候兩個老家夥,養胖了不少啊。”


    周南叫苦道,“這一切都是您老的賞賜啊,要不是您當初讓我去送飯,也不會得了這個差使。這幾年確實吃飽了飯,可您也看見了,這個院子裏的老頭還挺好伺候,邊上那個院子的老家夥可不一樣啊,我這三天兩頭的挨打,你們也看見了。”


    暌伍正笑道,“挨幾頓打算啥,你也沒少偷吃兩個老家夥的飯菜吧,兩個老家夥能吃多少,每次拿回來的盤子都吃的幹幹淨淨,你這小子吃的可比別的仆役好多了。”


    “嘿嘿,我們這種低賤人,最大的奢求也就是能吃個飽飯了。”周南笑嘻嘻的說道。


    周南接著問道,“暌伍正,你老今天這是怎麽又執勤了,這點小事怎麽還得麻煩你啊,那些小弟們怎麽都偷懶了?”


    暌舸的臉色耷拉下來:“媽的,困天塔裏的那群死囚又鬧起來了,這回比上次打的更凶,好幾夥打來打去的。上次進去打殺了不少帶頭鬧事的,看來還是殺得少啊,弄得我們都緊張兮兮的。”


    周南一邊道著“您老辛苦、您老慢走”,一邊走進了邊上妍蚩的院子。今天要開始第六座山的篆刻了,距離第一次開始“刺涅”又過去快一年了,可周南還是不能適應那種疼痛,每次都是死去活來的疼,可還不得不來啊。周南咬著牙走進了院子。


    ——————————————


    白狄部經過近大半年的準備,準備開始行動了。族眾們現在已經基本認可了以魯格為首的一夥年輕將領的領袖地位。在經過兩個月的激烈討論後,在部族議事的長老會上,慶古和啟貞力排眾議,拍板決定了魯格和貢布出的方案。又經過幾個月的補充和調整,白狄部今晚將展開行動。


    白狄部所有的族人,男女老少隻要是能拿起武器的都穿上了皮甲,按照預先分好的隊伍默默的集合好整裝待發,這是關係白狄部生死存亡的一戰。白狄部四族共計三萬人今夜將對赤狄部和他所屬幾個部族五萬人展開主動進攻。


    一身戎裝的老慶古和啟貞看著黑夜中默默互道擁抱離別的武士們,兩個老人沉默無語,老慶古歎了一口氣,說道:“希望姬扈不會誤我白狄部。”


    啟貞低垂著眼睛,說道:“我們從此算是綁在他的身上了,先過了眼前,以後是福是禍那就以後再說吧。”


    後半夜,天空飄起了小雪。遠處赤狄部的大營內,連綿矗立著幾千頂帳篷,本來喧鬧的人群也漸漸睡去,一堆堆的篝火正在燃燒,一隊隊守夜軍卒的身影在營牆邊上晃來晃去,空中也有騎著飛禽的騎士巡視著。


    還有半個時辰就將天亮。忽然,在赤狄部營帳的最深處燃起了幾處熊熊大火,隨著一聲淒厲的怒吼聲,兩道身影拔地而起衝到了空中,火焰四射、電閃雷鳴,赤狄部最強大的修士,一個元嬰境的老薩滿被一個黑衣蒙麵的修士打的隻有招架之功。從淒厲的喊叫聲發出到進入戰鬥的尾聲僅僅不到一炷香時間,老薩滿渾身浴血,被黑衣蒙麵修士困住了手腳,然後地麵上一名混雜在赤狄部嘈雜人群中的年輕戰士一箭射穿了老薩滿的腦袋。


    就在空中大戰的同時,白狄部的五千輕騎“人銜枚,馬摘鈴”,在魯格的帶領下,趁著黑夜摸到了赤狄部外圍的營壘旁。隨著一陣猛烈的羽箭射出後,十幾道鉤索拽開了營壘的大門,五千騎兵開始往縱深狂飆突進,隨後而來的是傾巢而出、全副武裝的白狄部武士。


    一夥蒙麵修士帶著漫山遍野的妖獸從側後方殺入了赤狄部的營地,麵對前來攔截質問的赤狄部薩滿,帶頭的金丹虎妖回答道,看不慣從外地來的作惡多端的雜碎部族,從此以後和白狄部結盟,要共同保護大青山這片自己的家園。


    聽著這扯淡的回答,迎麵而來的卻是結結實實的痛擊。激戰到黎明,赤狄部終於開始了大潰散。


    一方的大潰散就是另一方的千裏大追擊。此後的三個月裏,白狄部拚命的擴大著戰果。雖也遇到了部分赤狄部眾的頑強抵抗,但是依然恢複不了潰散的人心,赤狄部徹底消失在浩瀚的深山戈壁中。


    三個月後,在白狄部議事大會上,在慶古的極力推薦下,魯格成為白狄部新的大酋長。此戰,白狄部損失巨大,但是收獲也大,吞並下赤狄部族及其藩屬的近三萬部眾,繳獲了無數的牛羊和物資,一躍成為大青山內最強大的氏族。


    在戰場上一箭射死赤狄部老薩滿的貢布成為北方大地上聞名遐邇的最年輕的金丹薩滿。


    ————————————


    第九座山圖終於篆刻完了,妍蚩抬手收針,滿意地看著這幅幾乎窮盡自己畢生精力的作品,很完美、很滿意。


    周南的四肢和軀幹上遠近錯落篆刻了九座山峰,山峰刺破雲霧,聳入雲霄。山峰之下有江水蜿蜒聯結,構成“山水相依”格局。


    周南扯著嘴角,臉色蒼白的坐起來,吃下一粒丹藥穩定神魂,閉目打坐。妍蚩也滿頭大汗的坐下休息。到了他現在的境界,居然還能緊張到出汗,可見是多麽耗費他的心神。


    周南的資質根骨極好,韌性很強,心誌堅定。最難得的是因為他的姬氏血脈正好契合自己的“刺涅”功法,這天下是姬氏的天下,所以他今後運行“刺涅”功法選山入身將會非常的順利。在將近三年的“刺涅”上身過程中,妍蚩有時候都在想,這是不是天意如此,讓一個姬氏青年成為巫族的巫覡,將“刺涅”功法發揮到最大的效果。


    周南慢慢地睜開眼睛。在最後一針結束的時候,他覺得身體上的山水圖形忽然連城了一個循環不斷的整體,山護著水,水纏繞山,一股從沒有的穩固感充斥著身體和內心。


    這股穩固感和其他的感覺不一樣,這是一種從內而外、身體結構上的紮實和穩固,就仿佛雙腳堅實地壓向地麵,“像釘子一樣釘在地麵上”,即使遇到強大的外力也不會輕易坍塌的穩固感。


    周南感激的看著師父,看著微顯疲態的老人,心中充滿了感激和尊敬。


    這三年的進步,自己是能切身體會到的。兩位老人幾乎是同時在自己身上傾注了最大的心血,從言談舉止,從思維方式,從決策過程,從布局謀篇等等,幾乎每一步都對自己悉心教導,將自己作為衣缽傳人在培養。自己能有現在的成就離不開兩位老人家的培養。


    妍蚩歇了一會,恢複了一些精力,思索著對周南說:“出去以後,選山之時,切記不是越大越好。既要注重區域布局,還要注重五行之屬,更要和你的切身因果相連。因果越大,利益越大。你是王族子弟,選山上身會非常順暢,所以更要慎之又慎。”


    妍蚩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你現在已經具備成為巫覡的條件了,剩下的就是在具體事物中的磨礪了。覡掌握部族重要的話語權,每個決定都事關上萬人的生死,所以務必謹慎。你今後雖然掌握著影巫殿,但是影巫最大的作用是隱藏在暗處,為你和巫族提供保護,雖有自己的武力但是輕易不要用。你前段時間提出的改進方案挺有新意,我仔細思考了一下,確實有很多可以借鑒的地方,你自己斟酌吧。”


    妍蚩隨手一翻,一個通體黝黑的短木棍出現在手裏,扔給周南,“這是巫覡信物,和你那堆玩意仔細收好了。”


    看著周南將棍子鄭重其事的放在懷裏,妍蚩皺眉道,“你家老祖這麽摳?就沒給你個裝東西的家什?”


    “給了,一個儲物手鐲,就是我現在打不開。您也知道我境界低,這麽多年了體內一點靈氣都沒有,有好東西也用不了。”周南唉聲歎氣的說。


    妍蚩揮揮手:“去吧,找你家老祖去吧。我也累了,歇會。”


    看著周南離去的背影,老人輕輕的歎口氣,離別的時候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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