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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房是個兩層小樓,座西朝東,臨街而建。正廳橫闊三間,縱身五架,一樓擺著櫃台和藥屜,二樓專供大夫問診。簡約幹淨,明朗大方。藥房後是一間小四合院,正房專供管事辦公,倒座專門存放藥材。西廂房隔作三間,南邊兩間是製藥的工房,北上那間專給守夜人住。


    藥房管事姓萬,是個矮胖中年。瀟璿說他做事精細,為人本分,值得相處。容輝見到他時,恰值殘雪消融,風和日麗。他穿著白棉短褐,正拿著賬本,核對藥材。藥架間白衣勝雪,廳堂裏窗明幾淨,無不讓人賞心悅目。容輝點頭暗讚:“果不其然!”


    萬管事見瀟璿過來,忙迎出門去,請座沏茶。瀟璿笑容溫和,輕聲打斷:“萬師兄費心了,藥房不是差個人嗎?我就給師兄送了個人來,還煩師兄多多關照!”


    “哪裏話!”萬管事受寵若驚,連連點頭:“一定!一定!”容輝又給萬管事行禮,正式入了藥房。開春事忙,瀟璿和他寒暄兩句後,就轉身回了“太始門”。萬管事則親自為容輝講解藥房章程,容輝銘記在心:“製藥……曬藥……照單抓藥。”


    藥房裏還有三個執事,兩男一女,都和他一般年紀,還略通醫藥。三人本來輪流守夜,眼見容輝進來,都向他示好,又推說:“藥房慣例,新來的守夜一年,再才輪班!這也是樁好事,獨門獨院,正好潛心練功。”


    容輝爽爽快快地應了,就住進了藥房後院。那三個又有些過意不去,晚上特意讓廚房加了菜,為容輝接風洗塵。席間相談方知,少女名叫萬榮,是萬管事的內侄女。非但長得清秀,人也十分開朗。另兩個是堂兄弟,哥哥叫秦欽,沉穩敦厚;弟弟叫秦慕,活潑機敏,都生得十分端正。


    容輝覺得兄弟倆身上滿是銳刺,都不待見自己,初還奇怪,隻道哪裏得罪了他們。菜過五味,發現他們爭著討好萬榮,才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和萬榮說話時,敷衍之意溢於言表。兄弟倆見了暗喜,才和容輝親近起來。


    四人吃過晚飯,萬榮提來一壺陳茶,又和三人商量排班的事。“太虛門”開山立派已久,事由都有定製。其它執事卯時回事,領了差事辦完即可。病人用藥卻等不得,藥房也得時時有人守候,於是兩人一組,分作上下兩班,每組值半天班。


    萬榮好生為難,若陪哥哥值班,弟弟不同意。若陪弟弟值班,哥哥又不同意。若陪容輝,兄弟倆都不同意。四個人相持半晌,秦慕忽然有了主意:“不如分四天,排八個班!”


    這樣每人至少能和另三人值一次班,四天中連值一天班,還能休息一天,已算合情合理。容輝稍作盤算,也會過意來。又見秦家兄弟分明旨在和萬榮值班,就不禁想起逛窯子的嫖客。心隨意動,正想發笑。“啪—”,一聲脆響,萬榮掌身而起。


    她勃然大怒,指著三人沉聲喝斥:“你們當我是什麽人,輪流陪你們?”杏眼圓睜,羞怒交集。嗔容微赧,更添嬌豔。


    容輝見自己也被捎帶上了,頓時滿臉無辜,忙向秦家兄弟使眼色求助。廳中食客不少,聽到響動,紛紛側目。秦家兄弟訕訕地連連擺手解釋:“誤會,誤會!”形狀十分難堪。


    秦欽輕撤萬榮衣袖,讓她坐下,秦慕忙陪不是:“我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又問容輝:“李師弟,你也沒有那個意思吧!”


    “此地無銀三百兩!”容輝皺眉腹誹:“傻小子,這個時候,賠不是還來不及,哪能辯解!”隻好裝癡喬呆,撓著頭訕笑:“師兄剛才說的什麽意思,我還沒聽明白!”又引開話題:“什麽分四天,排八個班。怎麽排?我還是沒聽懂!”


    這是排列組合的技巧,經常打理庶務的人,都能會意。容輝曾在酒樓學過搭配食材,編製菜譜,道理也是一樣。那時瓜蔬魚肉,幾十種食材。煎炒烹炸,好幾種做法。調配起來,比這個更加複雜。


    話題又被引到了“排班”,秦慕滿心感激,又興致勃勃地解說起來。他胸有成竹,先賣了個關子,問起容輝的生辰:“不如先排個大小,也有個順序!”


    容輝據實以告:“我屬蛇,重陽生的!”另三人知根知底,秦欽最大,萬榮最小,容輝位居第二。他卻見兄弟倆麵麵相覷,不由好奇:“怎麽了?”


    “沒……沒什麽!”秦慕訕訕地笑:“就這麽排吧,師兄第一天上午值班,第二天值整天班,第三天休息,第四天下午值班。”說著用手指沾了茶水,寫下八組數字。容輝見自己和萬榮值兩次班,兄弟倆隻有一次機會,這才恍然。


    萬榮稍著一眼,默記在心。她是當事焦點,既不好讚同,也不好反對,更沒有再好的排法,隻好心歎一聲,淡淡地說:“既然定了,明天擬到紙上,呈給管是吧!”語聲淡漠,起身就走,若無其事。


    三人跟著起身,秦慕又招呼容輝:“我們先送師妹回去。”


    容輝見秦欽先行跟上,正自錯愕,手背一緊,已被秦慕拉出。眼下已是掌燈時分,若孤男寡女,不免惹人非議。若是群芳護花,卻讓人豔羨。他頭一回到西區別院,隻覺鼻下幽香盈盈,非但毫無羞意,反而分外舒坦,於是大大方方地當了回“護花使者”。


    萬榮和她人合住一座小四合院,三人送到門外,才相互告辭。容輝接過鑰匙,徑直回了藥房後院。


    他的房間寬足一丈,進深兩丈,門向東開,東窗前擺著八仙桌,桌上放著燈盞陶壺,桌前放著鬆木方椅。房中橫著一道青帷褶幔,簾後就是硬板小床,床頭還有座雙門衣櫃,周周正正,簡潔明了。


    容輝點上油燈,稍作檢點,又回廚房打水洗漱,一直忙到打更才上床躺下,依瀟璿囑咐,以意導氣,行過三個周天,才斂息歇下。


    白天殘雪消融,冷風徹骨,夜晚更加陰冷。時值正月十六,月色正明,銀輝漫撒,更顯得院中幽靜。容輝暫無睡意,幹脆坐到桌前,盤算起自己的前程:“掌門和首席監察長老的月例是五十兩,監察長老的月例是三十兩,各房首座十五兩,二等管事十兩,三等管事五兩。大執事二兩,二等執事一兩,三等執事五百錢,習武弟子沒有月例……西席的束脩是每年三十兩,大夫的供奉也是每年三十兩,四季常服各一套,另配一座別院,兩個采藥童、配藥的童子……”


    藥房歸庫房掌管,萬管事是二等管事。瀟璿掌管“無量閣”司房,是大管事,容輝現在則是三等執事。他家裏沒有武風積澱,當不了傳功教武的西席,就想當個供奉大夫,不但能住院子,還有人使喚,小日子也挺不錯。又想起瀟璿鼓勵過他:“你什麽時候把藥房裏的藥材認全了,把藥性背熟了,我就給你升二等。”就更加篤定。


    容輝暗自規劃,忽覺前途一片光明:“隻要有瀟璿關照,自己再用功幾年,不愁沒好日子過。而在她眼皮底下,時時能被拿捏住,也不至再生變故。”打定主意,方覺鬆香入鼻,分外舒心。順勢吐出胸口一股濁氣,倦意隨著湧上,就吹了燈回內室睡下。屋中又隻剩冷氣幽幽,月光渺渺。


    涼風侵襲,薄被難耐春寒。青春夢好,斯人悠心暗驚。容輝半夢半醒,縮成了一團,忽覺涼擊麵,不禁一個寒顫,坐起身來,已是天色朦朧。


    藥房辰初開門,上午歸容輝和秦欽當班。他不敢怠慢,穿衣起床,倒上水稍事梳洗,又往食堂過早。新春初立,食堂做了春餅,卷上醬菜瓜蔬,入口香脆鮮美,耐人尋味。


    容輝連吃了兩張,才回藥房開門,不一會秦欽也來了。辰初時分。朝陽初升,如火如霞,萬物盡披紅裝。兩人打過招呼,容輝給秦慕倒了杯茶,向他請教藥理。


    草藥分寒、熱、溫、涼四性,辛、甘、酸、苦、鹹五味,歸十二正經,分升、降、沉、浮四用,且有毒性之別。造化萬方,無可窮盡。醫術向來口傳親授,子承父業。縱有著書立說的名醫,醫書也極難刊行。自學者若非親嚐百草,以身試毒,更難窺其門徑。


    秦欽受寵若驚,轉眼見他神色恭誠,又欣然端起茶盅,輕輕啜了一口,微笑答應:“好說,好說,那裏有部藥典,我一味一味地教你認。”隨手一指,十分神氣。


    容輝在櫃台下捧出一本《百草集注》,翻開第一頁,不由吃了一驚,居然是酒。秦欽打趣他:“酒乃百藥之首,第一頁不寫酒寫什麽?”又囑咐容輝:“藥有十八反、十九畏,你最好對著背,抓藥的時候多留份心,錯不了!”


    容輝默記在心,又問:“這等名貴藥材,我們藥房裏應該存著不少吧!”兩個人心有靈犀,相視而笑。一上午間,秦慕教他認了酒、水、甘草、黃芪、人參和沙參五位藥草。不過都是切好了的幹藥,若非經驗豐富的老郎中,實難辨認。


    秦欽又擬了值班表格,呈給萬管事看。萬管事在正屋喝茶,看了值日表後,不住點頭稱好,又囑咐秦欽:“春天萬物萌發,不值班的就倒後院曬藥,山上少雨,輪著曬三次就行了。不然藥材黴了,都不好交代!”


    秦慕訕訕地點頭應是,轉念想到可以和萬榮一起,又欣然答應。正要出門,又聽萬管事提醒:“食堂新辟了藥園,在種藥材,你們也去搭把手!”


    山上也有菜園,可熱量不足,種出來的蘿卜白菜比市麵上的小一大圈。秦慕不由皺起眉頭,失聲詢問:“這山上能種藥材嗎?”


    “那幾百年的人參,不都是山裏采的嗎?”萬管事早有自己的看法:“藥材不比其它,長得越慢,越是精貴。就算種出來不能入藥,還能入膳,總歸是樁好事!”


    人參是“百草之王”,辟藥園必種人參。蓮山產的人參聞名遐邇,每逢夏秋時節,非但有外人進山盜采,山上也組織弟子下山采參。你來我往,野山參越采越少,山上才著手種植。


    人參分“林下參”和“園參”,“林下參”長在大林喬木之間,餐風飲露,終年不見陽光,全靠天地靈氣生長,一二十年才能成藥,專供王孫貴胄享用。“園參”則直接種在藥圃裏,水好肥多,陽光又足,三、五年就能收獲,專供藥房出售。


    秦家是養參大戶,秦欽耳熟能詳,斷定山上種的是園參,作別了萬管事,就回大堂說給容輝聽。


    世間能診病治傷,對症下藥的大夫雖然不少。但認識野生甘草的,卻也不多。容輝得此良機,喜上心頭,欣然答應,又問秦慕:“我們要下山采藥嗎?”說著一指藥櫃,以示存貨不多。


    少年人跟隨師父,身背藥簍,俯仰自得,暢遊山川,自然是人生樂事。秦慕先是一怔,又訕訕地笑:“這些自有各地的藥商上供!”見容輝滿臉疑惑,隻好悄聲解釋:“藥商從山腳下過,都得供上點兒……你懂的……”


    蓮山北臨趙國,東臨宋國,西臨陳國,挾持天下地利,坐擁三境交界。兩國通商,要交關稅。商隊從蓮山腳下過境,隻需送上些金帛貢品,比關稅便宜得多。而“太虛觀”一不掠人妻女,二不劫人財物,還保他們身家太平。長此以往,行商們更願從蓮山腳下過境。


    容輝頭回聽說“太虛觀”還做這些勾當,終於知道自己成了“綠林好漢,江湖中人”,又好氣又好笑:“終究落了草!”


    秦慕略感羞愧,忙轉移話題:“師弟是想學醫嗎,那可得上點心!”又悄聲指點:“碰見有人上樓瞧病,隻管上去沏茶,瞧瞧大夫們是怎麽瞧病的。等開下藥方,你再記在心裏,仔細琢磨。碰到不懂的,隻管上去問,這裏麵全是學問!”


    容輝一一記下,先認藥材,背藥理。次日歸他當整天班,上午時秦慕教他認了杏參、桔梗、長鬆、黃精、玉竹五味藥材。下午歸萬榮當班,她穿著半臂夾襖,百褶長裙,春光中明豔動人。一來就拿出一遝牛皮紙,塞給容輝:“把紅糖打包,一包二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更不準多想……你懂的……”


    容輝莫名其妙,看見有女弟子進來領紅糖,才恍然大悟,又漲紅了臉,羞得無地自容,隻好背對櫃台,不敢多看一眼,多動一下,恨不得化作空氣。


    那女弟子走後,容輝才舒出一口氣。萬榮欣然打趣:“醫者父母心,瞧你那樣子,不會在打什麽壞主意吧!”


    容輝反唇相譏:“既然都是父母了,自然是嚴父和慈母。我這做爹爹的,哪能管閨女房裏的事!”算占足了萬榮的便宜。


    “你……”萬榮勃然大怒,抬手就打。


    “停—”容輝指著她說:“我沒說你,你可別對號入座!”


    萬榮若照實打下,就算自己認了。一時間羞惱交集,氣得連連頓足,恰好又有女弟子來領紅糖,就和她東拉西扯,故意氣容輝。少女們說起家常,總是沒完沒了。那姑娘也會來事,話有開頭,就舍不得走。如此送往迎來,萬榮再也沒理容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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