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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輝常在門中走動,和眾弟子混得眼熟。相談方知,幾波人已打了兩場群架。他有心觀察,暗記在心。雖見一斑,已知門中形勢。而他孤家寡人一個,既然不去攙和。旁人見他謹言慎行,背景單薄,也沒主動拉攏。


    燕玲心靈手巧,又當豆蔻年華,於是被派到針線上趕繡品。容輝一問方知,每逢公卿世家辦紅白喜事,“太虛觀”總要送件屏風出去。或是“鵲橋相會”,或是“蟠桃賀壽”,或是“鬆鶴遐齡”,或是“駕鶴西遊”……端是仙風飄渺,寓意吉祥。一來二去,兩個人倒成了莫逆好友。


    這一月間,瀟璿有事下山,小年才回。天寒地凍,履霜冰至,她卻隻穿了件克絲小襖,披著件湖色鬥篷。遺世**,風姿綽約,過“太極門”時,忽聽有人抱怨:“敢情燒香不要錢似的,這香灰積的,不是花錢買罪受嗎?”循聲望去,容輝正在站在人字梯上擦拭房梁,梯下還有兩個道童,一個端著清水,一個在遞抹布。


    她見容輝竟在“太極門”當差,不由沉下臉來,冷哼一聲,抬腿就走。容輝見她回來,卻樂得合不攏嘴。不過正在當值,不能陪她聊天,隻好目送倩影遠去,繼續掃塵。


    小年習俗,還要寫春聯、貼窗花,“庫房”則向留守弟子發了門簾和窗簾。王老得了一麵金線繡“福”的紅緞門簾,和一掛湖色紗簾。容輝得了兩掛竹簾,聽說晚上聚餐,中午就隻吃了兩個鹹菜包子。待擦掃一新,已是烏風罩眼,天色蒙蒙,又去沐浴更衣,待穿戴整齊了,才去食堂。


    管事們去了“太始門”的小食堂,大食堂中隻剩一個管事媽媽。山上向來茹素,年飯卻格外精致,非但有應季蔬菜,卷貨、鹵貨、炸貨也十分豐富。席開十六桌,八人一桌,分男女坐下。大門一閉,立刻有人拿出捎帶上山的米酒。眾人相視而笑,與有榮焉。


    酒到酣時,又有人壯起膽子,去給鄰桌少女敬酒。吃喝說笑,直到打更才散。食堂和別院臨街相對,眾弟子相互攙扶,踩高蹺般穿過中街,各回各屋,倒頭就睡。


    容輝睡得格外安穩,一覺醒來,已是次日清晨。其它弟子接的是差事,已能安穩過年。他卻頂了別人的職位,隻好匆忙洗漱,去食堂吃早飯。


    食堂做的是炸醬麵和豆漿,容輝吃了一大腕,待到“太極門”時,王老還沒起床。他趁著熱勁,按照教習教的吐納法門,練了一套拳法。這拳法似弱柳扶風,飄飄蕩蕩。雖無剛勁,十三招下來,卻累得他大汗淋漓,呼呼直喘。


    兩個道童站在廊下瞧著,不住拍手稱好。容輝甚是得意,笑著問他們:“別光顧說好,說不好的?”


    一個道童訕訕搖頭,另一個雀雀地說:“王老說練到呼吸綿綿無間,全身輕汗薄發,腋下習習生風時,就差不多了!”


    容輝又羞又愧,恰好王老在偏院裏喊:“猴兒,哪裏去了”兩個道童又汲汲去服侍王老穿衣洗漱。容輝知道各院的姑娘們體諒自己,過了小年就不麻煩他,索性在門外練拳。


    這路拳法講究體鬆氣柔,雖隻定、進、退、顧、盼、捧、捋、擠、按、采、列、肘、靠十三式,卻包羅拳法精要。隻要凝神定氣,沉下心練,自然能調理內息,吐故納新。


    他正練得舒爽,忽聽有人問詢:“小師傅稍等,請借一步說話。”


    容輝收手站定,吐出一口濁氣,循聲望去,來客是個青年,他背著包袱,目光閃爍,顯得十分機靈。穿著富態,卻無貴氣,分明是豪門闊院裏的小廝。


    容輝上前還禮,還沒開口,那青年已抓住他手,先塞出一枚銀錁子,才悄聲解釋:“我是來找衛姨娘的,麻煩哥兒帶個路!”


    容輝捏著銀子,滿心錯愕,又不知合不合規矩,正自為難,眼下人影晃動,灼桃竟不知從哪竄了出來,直接拉了那青年的手,汲汲地說:“哥哥,跟我來!”容輝滿心疑惑,既沒阻難,也不敢放任離去,隻好快步跟上。


    三人徑直來到“琳妃閣”前,容輝等在門外,由灼桃帶那青年進去。灼桃點頭相謝,又給容輝捧出一把鬆子。鬆子是富貴人家的小吃,容輝早聞其名,這時才嚐到新鮮。他連吃三粒,也沒嚐出味道,吃到第五粒時,才覺得像原味瓜子。吃到第七粒,又聽門軸轉動,“吱呀”作響,那青年應聲出來。


    容輝本以為他是進去偷情的,這時見他放了包袱,才知道是送東西。長出一口氣,如釋重負,他見四下沒人,忙帶那青年出了“太極門”。青年再三道謝,又塞給容輝一枚銀錁子,就汲汲下山去了。


    一錠銀錁子有七、八錢重,容輝在片刻間連得兩枚,直樂得合不攏嘴,又想入非非:“這裏圈著十幾位姑娘,一個七錢,十個七兩……乖乖,當真是件美差。”一時間財迷心竅,早忘了瀟璿的告誡。


    幾日間訪客不斷,果然都有世家的庶子、庶女派來送東西的小廝。有的放下包袱就走,有的直接趕來馬車,整箱整籠地往下搬。容輝跟著跑前跑後,方知有的是被“金屋藏嬌”,有的是出來避禍,還有的是躲著養胎。他數著賞銀度日,轉眼到了臘月二十八日。


    容輝知道逃不出王老的眼界,於是主動勻出十六枚,請安時孝敬給他。王老靠在軟踏上眯起眼睛,瞥了瞥幾上一堆銀錁子,才仔細打量容輝,片刻後頷首微笑:“不錯,不錯!”


    “什麽不錯?”容輝心中嘀咕:“難道從前那位得了賞錢,從沒上繳?”但聽王老話中透著讚賞,才知道這一步走對了,暗暗地鬆了口氣。


    “也省了我的壓歲錢!”王老坐正身子,悵然微笑:“也好,你拿六顆,你們兩個‘小猴’,一人五顆!”


    “私收香客賞錢”,是門中大忌。輕則杖責,重則圈禁。而像容輝這樣的新弟子,多半要被攆下山去。如今事情“通了天”,兩個道童聽是一怔,隻從臉上笑到了心裏。容輝如釋重負,想著他私藏的五顆銀錁子也安全了,不由長長透了口氣,笑眯眯地挑了六顆小的。


    王老心中稍慰,笑著敲打他:“銀子的確是個好東西,但不是誰拿著,就是誰的。要瞧瞧那些達官貴人,從來不帶銀子,誰敢說他沒銀子?而那些管賬的執事,天天和銀子打交道,可就怕別人說自己有錢!這六枚銀錁子是我賞給你的,你放心去花吧!”又吩咐道童:“給小輝端杯茶來,那蜜餞、幹果、核桃、酥餅也都拿來。左右沒事,你們也陪我老頭子過個年。”


    容輝哪裏敢當?忙站起身親去衝茶,又圍著王老坐下,聽他說江湖軼事。老人家也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這時有三個小子陪著過年,也能稍解親愁。


    大年三十,烏雲蓋頂,北風更急。容輝起床時天還沒亮,稍作梳洗,就去給王老請安。王老早約好了幾個留守管事,輪著到各家過年,於是免了容輝的差事,讓他初五再來。容輝滿心歡喜,回程路上,額頭忽然一涼,天上已飄下雪來。


    今天大廚房包餃子,早喊了一眾女弟子先去幫忙。男弟子卻還懶在床上,隻等著開懷大吃。容輝左右沒事,興衝衝去了食堂。一眾女弟子果然忙著燒水烹油,切菜合餡。熱火朝天,不亦樂乎。廚房的管事媽媽剛剛和好一大盆白麵,幾個少女就見著好玩,圍上去搶著揉麵麵。


    管事媽媽見幾個丫頭都是纖手細腰,隻怕她們力道不足,到中午還柔不熟麵,就抱緊了麵盆,笑著推脫:“揉麵是個力氣活兒,幾位姑娘還是去幹點別的吧!”正自發愁,忽見門外走來一個少年。


    自古“君子遠庖廚”,大門大戶出的子弟斷不會過來幫忙。她雖叫不出姓名,也看著眼熟,隻如見救星,笑著招呼:“是來幫忙的吧,就麻煩哥兒幫我揉麵了!”


    容輝見食堂裏鶯鶯燕燕,正愁怎麽招呼,見管事媽媽給她台階,樂得心花怒放,卻顯得十分無辜,搖頭訕笑:“我隻是來討碗熱水!”


    管事媽媽天天給眾弟子備飯,哪裏不知道這些少男少女的“小九九”?於是徑直將麵盆推給容輝,笑著告誡他:“當著這麽多姑娘,你可別偷懶。不然餃子下鍋就化,大夥就得該喝菜餡兒‘糊糊’了!”又指著鐵皮桌麵上的兩隻陶碗,正色叮囑:“這是菜油,要是沾桌就抹點兒。這是小蘇打,麵稀了既放點兒。”仍怕容輝誤事,又挑了個精明的丫頭給他打下手。


    少女們含羞雀躍,相互起哄。容輝羞紅了臉,顧不上助手是誰,忙低下頭去。頭腦發熱,隻想顯得瀟灑不羈,才不至被人笑話。於是凝神定氣,雙手往上一托,手腕翻轉,向下一按。麵盆在他手中打了個轉,盆口朝下,直叩上桌。“砰――”,一聲悶響,震得桌麵晃動,桌腿打顫,吱嘎有聲。


    管事媽媽嚇了一跳,失聲驚呼:“哎喲,我的天,你可仔細了。損了東西,我可是要賠的!”


    容輝眉心微脹,才知表現過了,眾少女正望著自己。心裏又羞又慚,忙捧住麵盆,就想揭開揉麵,卻見一隻纖手忽然按住盆底。循著手臂上望,看見一副清秀俏麗的臉,目如朗星,輕嗔薄怒,正是燕玲。


    燕玲瞪了容輝一眼,又向管事媽媽賠笑:“這裏有我照應,您隻管放心。他還沒洗手,煩您端盆熱水來。”


    管事媽媽知道她們會來幫忙,就怕人多手雜,早煮了一大鍋皂莢水。他聽燕玲一說,恍然大悟,親自去舀水給容輝洗手,又嘮叨他:“瞧你毛毛躁躁的,若濺得滿身麵漿,倒成了我的不是!”於是脫了自己的麻布圍裙,讓容輝戴上,引得少女們一陣嬉笑。


    容輝羞得無地自容,隻後悔過來湊趣。所幸大年三十,逗人一樂也無傷大雅,又定氣凝神,握住盆口,緩緩提起。麵漿還沒幹透,嘩啦啦直接往外流,桌子又小,險些流到地上。


    容輝嚇了一跳,忙放開木盆,伸手去攔。左支右絀,烙餅似的,把麵糊鋪了大半桌。燕玲卻見大半麵糊凝成了疙瘩,還沾在盆上,不由蹙眉抱怨:“陶媽媽,您是怎麽和的麵,這都沒拌勻。”隻好拿起木勺,一點點刮出疙瘩,摻進白麵糊糊。幹稀調和,容輝才把白麵慢慢和成團。


    廚房給上百人包餃子,麵團也有二、三十斤,堆在桌上,像座小山,揉起來著實不易。容輝見時辰尚早,也不著急,幹脆站穩步伐,力灌腰間,調勻呼吸,以內勁揉麵,又和燕玲說起閑話:“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今後有什麽打算?”……


    麵團中間受力,自然向旁延展。燕玲一麵掀起旁邊的麵團,搭往中間,一麵應承:“我家有爹娘和兩個哥哥,都在田莊上做事。那田莊的管事好像和山上有些交情,就送我來了。”“以後或許就在針線上做事吧!”又打趣容輝:“以後你若缺什麽穿戴,隻管開口,價錢可一個子都不讓!”……


    陶媽媽在旁邊看了半晌,見兩個人配合得有模有樣,才放下心去別處巡視。兩雙手時有接觸,一個覺得她嫩滑如水,一個覺得他溫暖如火,偏偏都裝得若無其事,天南地北地說起閑話來。


    蓮山四周世道不寧,並無桑竹之屬。燕玲說在田莊長大,自然相隔較遠。自古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容輝就問燕玲:“那田莊有多大,你從前都幹什麽?”


    “那是個大田莊,有一千畝地。”燕玲如數家珍:“莊子裏養的雞鴨豬羊,都是一大群一大群的。我平時就幫著撿蛋,放羊,打豬草!”她睜大眼睛,欣然笑問:“還有鹿呢,見過鹿沒有?”


    兩個人有說有笑,不覺間過了一個時辰。麵團變成得鵝卵石般,足足脹大了一圈,非但極富彈性,還散發出陣陣麵香。陶媽媽見了不住誇讚:“這麵柔得勁道,都能做包子了!”見兩個人額頭沁汗,就打發他們歇會兒,轉身招呼眾人:“姑娘們,麵揉好了,包餃子了。”


    少女們歡呼雀躍,有的去拿擀麵杖,有的去端菜餡兒,有的去打水淨手,熙熙嚷嚷,不亦樂乎。容輝長舒一口氣,想站直身子,才覺得腰都麻了,不由“哎喲”一聲,握拳去錘。


    燕玲見他滿手麵渣,忙喝止住他:“慢著,別亂碰!”親自端過熱水,幫他淨手。容輝心中一暖,伸手進盆,胡亂搓了兩把,又握拳捶腰,不住抱怨:“我的個小蠻腰,我得先回去躺會兒!”躬身捶腰,蹣跚出門。


    早有人栓了食堂大門,容輝上去抽開門閂,隻覺一股大力撞來,“哐當”一聲,房門豁然對開。屋外北風正急,雪花席卷進屋。寒風激麵,凍得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不由退了兩步。回過神來,又忙出去拉上房門。


    燕玲眼疾手快,跟上去拴門。房門合攏,一聲風嘯,屋中這才安靜。少女們見他滑稽,都忍俊不禁。陶媽媽掩麵輕笑,又招呼眾人擀麵包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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