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濃霧尚未散去,他就踏著露珠出發了。空氣清甜得像流著看不見的蜜汁,早起的鳥兒不急著找蟲子吃,卻在枝頭彼此鬥唱,在叢林間冒著聽得見的尖利的泡泡。


    在一個三岔溪流的路口,他遠遠地看見了張紫同學,衣服是紅色的底子,底子上是白白的圓圈,簡單而純粹。


    往左走,是一條大溪,回家的路。


    往右走,是一條小溪,去她們家的路。


    她拿著兩根狗尾巴草,蹦蹦跳跳地跑來了。


    “慢一點,小心摔倒!”他不想因為他而讓她跌到田坎下。


    “老師,你小看了我,我走了幾百次了。”看起來,她很高興,沒有一絲顧慮。


    “小心駛得萬年船啊,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來呀?我本來打算昨天就回去,我好久沒見我媽媽了。”他試著要解開心中的疑問。


    “老師從來不會騙人的,騙人的就不是老師了,你又沒有說不會來,那就肯定會來了,來家裏做客有雞蛋吃,傻瓜才不來呢,老師又不是傻瓜,肯定來呀!”


    小女孩在前邊帶路,轉過幾個彎,就看到一個小小的山窩,稀稀落落地坐落著幾戶人家,屋頂上都是蓋著一種他們山村叫“老虎須”的植物,葉子修長,天生長著皮革的質地,不軟而硬,屢曬不彎,一棵草就有幾百片葉子,壓在屋麵上,水流就衝刷過去了,不是太大的雨,水是不會漏下來的。


    山窩中間有三兩戶緊靠著的人家,門口有一塊小小的曬稻穀的空地,一個紅色的人影一閃,就不見了。


    “那是我媽媽!”張紫仰著頭,指著高高在上的消失的紅色人影,“她還不相信你會來呢,說老師肯定不來了,你就慢慢等吧,我還跟媽媽打了賭,說如果你來了,我就贏了,她就會跟老師一樣,煮雞蛋給我吃,不過呢,是老師三個,我一個。嗬嗬,有雞蛋吃囉。”


    “要是賭輸了呢?我昨天確實是沒打定主意要不要來?”他笑道。


    “輸了?媽媽說,就星期一不用上學了,幫媽媽砍一天柴火。”


    “那不行,不耽誤學習嗎?你不請假,我可要罰抄課文、罰掃教室的。”他裝著嚴肅的麵孔。


    “所以,我贏了呀。看媽媽剛剛在坪上俯望著我們,我就知道她不甘心她輸了,輸了一個雞蛋,嗬嗬, 我贏了哦,有雞蛋吃了哦。”


    她帶著他,走上曲曲折折的“之”字形石階小路。看著這些磨損得圓滑光溜的青石小塊,錯落地延伸上去,延伸上去,路邊的石坎,也盡是堆著冬瓜一樣大的石塊,他在想,這地方也不能說是窮呀,石頭路,可見他們的祖先是有時間在掙飯吃之外去搬石頭修路的,有力氣有時間敲石頭、搬石頭,擺石頭,說明不至於到溫飽都不能解決的地步吧。想到這裏,他有些心寬了:沒有傳說中的那麽窮,可能跟自己是一樣呢。


    曬穀坪不大,兩翻竹簟搭子的麵積,邊沿都插著砍去長枝的竹子,上麵橫著一根光禿禿的竹棍,這就是曬衣服曬菜的曬衣竿了,被太陽曬得發白,幾顆倒掛著的大青菜顯得格外青綠。


    一個女人從廳堂裏踩著碎步走出來,不好意思地對他說道:


    “袁校長好,小女不懂事,我又走不開,沒有下來迎接,不好意思哇!進來,啊,家裏爛爛漏漏,不像個樣子。”


    正說著,廳堂左邊突然竄出來一個瘦削的女人,還沒等他看清眉目,一盆髒水就迎麵而來,“撲”的一聲倒在腳前,濺起一陣泥水和餿臭的味道。他本能地一退,那瘦女人嘴裏咕噥了一聲:


    “幹麽垃圾!”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瘦女人一轉影,就進房間去了。


    女人抱歉地笑了笑,臉上紅過一陣,他也抱歉地笑笑,知道那瘦女人絕非善類,“但為什麽要借我家訪的時機指桑罵槐呢?真是心惡,我一個老師,還會得罪誰嗎?真是人心叵測。”他心裏想著,臉上不禁顯出難堪的表情。


    說是廳堂,卻是沒有大門的,準確地說,是少了一堵前麵的牆。山牆邊靠著打穀的四方形木製鬥,可以踩打的打穀機,犁耙轆軸,鋤頭尿桶,稻草,柴火,不一而足,一方短瘦的神台被擠在中間,塵土積得肥厚。他知道,這是一個眾家的廳堂,家裏有什麽不好放的東西,都可以往這裏堆的。


    靠東的牆邊擺放著一張灰白的小木桌,看著桌麵和邊沿磨損得凹凸不平,他知道這桌子的壽命肯定有幾十年了。


    “老師,這裏先坐一下吧,我去燒火蒸點東西。”女人指示他坐在桌子的上席,也就是靠神台的這麵。


    這張木條凳溝壑縱橫,像黃土高原上被風雨衝刷了千萬年的丘壑,他摸著這一條一條的溝,仿佛觸摸到了這古老鄉村的脈搏,他不敢輕易地坐下去,腳尖小心地點著地,以減輕凳子的壓力,怕壓塌了凳子,讓它散了架,因為他沒看到第二張凳子。他想起了小時候自家的飯桌,也是擺放在祠堂裏,不過,凳子卻有兩張。


    微風從山穀湧了上來,帶來青草綠菜的氣息,一片灰白的稻葉從頭上飄了下來。他仰頭一望,屋梁上歪歪斜斜地堆滿了幹枯的稻草,微風過處,稻葉脫落,像仙女的衣袂,飄飄然地從天際墜落。稻草之間,橫放著幾具碩大的暗紅色的壽材,讓他的心猛然一驚:他很擔心裏麵會爬出什麽東西來。果然,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屋梁間降了下來,使他不敢仰望,怕女人順著他的目光,發現什麽。


    更多的稻葉飄了下來,紛紛揚揚,有長有短,有圓有尖,像沉沉的大雪,像天女的散花,聲音越來越響,微風也越來越急,葉子們開始盤旋,飛舞,似乎是為這山穀來的風作曼妙的伴舞。有一些落進了他的頸項之間,他感到有一點灼熱,有一點灼熱的癢。他知道,是稻葉的纖毛在親吻著他的肌膚,在觸動著他的神經。


    他無法坐住,不禁站了起來。突然,幾句尖利的“嘰嘰”聲在頭頂之上炸起,此聲來不及消息,一個灰白色的東西“砰噔”一聲在桌麵上滾了幾滾,他還來不及看清楚,它已經滾落在地上,一閃就不見了。


    “什麽東西?”女人從東邊的廚房裏跑出來。這時,他看見了她雪白的手臂,像剛剝去外衣葉子的經冬的春薤,在汙土與腐草的黑暗之中拔出,突然重見天日。


    他癡癡地看著這節手臂,一時竟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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