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村莊,並不像山裏的那樣,界限分明。


    山中的村莊,最多的是以山脊為界,有的以懸崖、陡坡為界,有的以河流為界,都是自然的分界,天然形成的,容易區分。


    而這裏的村莊,沒有界限。


    走到一個馬路像巷子,兩邊都是高地,高地比田野高那麽幾米、十幾米的路段時,他們停下了。


    黃鍾說:


    “出了我們村,這是另外一個村了,路途差不多是一半,我們就送你送到這個黃沙垇吧,以後,有時間,都可以跑過來玩。吃吃餃子唱唱歌,日子也過得笑嗬嗬。”


    “是啊,這地方,我好熟悉啊。”他們三兩步爬上南邊的高台之地,這裏一大片的緩坡,青草如茵,除了低矮的油茶,沒有一棵雜樹,真是漫步打滾的天選之地。路的北邊是一座山丘,靠西是綠得流油的馬尾鬆、油鬆,靠東是漫山的桔子樹,依稀可見黃得發亮的桔子在月光下輕微地搖動,似乎在做著一個甜美而安靜的夢。


    “可不是?那年,我們還是初一,就在對麵的山坡上打坑,這些桔子樹,可能就是當年種的呢。”大呂說道。


    “對呀,那時候,老師還叫我們自家帶鋤頭,從家裏扛到學校,又從學校扛到這裏,幾個人一組,挖深一米,寬一米的大坑呢,說是政府號召,要在山上再造一個北地縣,山下養豬,豬屎漚沼氣,撈出的渣用作肥料,用來澆桔子樹呢。好像就這地方。”他想起來了。


    “就是這地方,跑不了的,離我家近。那時是全年級出動,我帶的還是鐵鍬,我們那一組一連挖了三個坑,得到了老師的表揚呢。”黃鍾幹事最有幹勁,一下午能挖三個坑,他是相信的,因為這位同學每次上學都打赤腳,有一次還把腳趾甲踢飛了,包一塊布繼續打赤腳,走路帶風,一踏一飛塵。


    “我還來過兩次,另一次是摘鬆果,我們班主任組織的,每人背一個蛇皮袋,有的摘了五六十斤,我才摘了二三十斤,摘得兩手都粘乎乎的,不知道交到學校作什麽用?”那時,學校經常要安排勞動任務,交鬆果是最多的,還有交稻穗的,交烏雞藤的,說是培養學生的勞動意識和吃苦精神,還有勤工儉學的意思。


    “是啊,那時候你們住校生還要交柴火呢。現在,學生隻要背書包上學就行了,舒服得很了。”大呂對他說道。


    “交柴火隻是初一交了一段時間,還要帶煤油燈呢。初二燒煤了,隻要交煤錢就行。有的學生窮,也可以挑柴火來,抵煤錢,學校積到一定程度,就把柴火賣了。”三人之中,隻有他是住校生,所以熟悉住校的情況。


    月華如水,照耀在這片平緩的丘陵之上。綠草如茵,宛如城市公園的綠色草坪。但鄉下的草都往斜刺裏長,從不垂直向上,因為有牛卷著舌頭吃,有人穿著鞋子踏,因而長得更為結實、厚道,每一根都腳踏實地。


    “這草地長得真好,除了油茶,隻有草,真純淨啊。”他不禁感歎道。


    “你知道為什麽嗎?”黃鍾問。


    “這是誰家的油茶林?懶懶散散,沒人管,才遍地是草,油茶卻疏疏落落,有一棵,沒一棵地亂長。”他解釋道。


    “你看,那邊。”大呂指著向南的山坡,那裏,麵朝大片的田野,隱隱約約,坐落著各式各樣的墳墓,有青石的,有水泥的,也有石灰的,也有黃土的,錯落無致,都靜悄悄地靜默著,俯瞰著他們曾經辛勤耕耘的田地。


    “哦,原來是一片墓地。”他知道了。


    “墓地上都不長雜樹。每年清明時節,他們都要斬草除根,保持墓地周邊沒有雜樹遮擋,隻有油茶,既然長了,就讓它長,不過,矮矮的,也不遮擋風水,又能產出食油,就讓它陪伴他們的祖先了。”黃鍾解釋道。


    “跟我的老家一樣呢,墓地都在曬稻穀的土坪邊,也是矮草叢生,毛毯一樣,過年後大人們喜歡在上麵打牌。”


    “是啊,城市裏有公園,我們鄉下就有墓地,也是玩樂的好所在。你看——”大呂又指著草地上的一些地方。


    那裏,朵朵白花盛開,像月光下的精靈,這是瑜兒墳上的不知名的紅白的花麽?還是小栓和別人的墳上的不怕冷的青白的小花?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麽?”


    魯迅寫的那些話從那些白花之上的月華中傳來,給他帶來一股悲涼的氣息。


    “這些野花,真是墳地最鄭重的點綴。它們長的真是地方,不用人工,自然天成,撫慰著地下的他們祖先的魂靈。”他感歎道,回想起自己寫詩的日子。


    “這是花嗎?”黃鍾嗬嗬大笑,“你走前去看。”


    “啊?”


    他真地走前去看,竟然是一團團的衛生紙,揉得各式各樣,可不是像花麽?那時候,他知道外麵的有錢人家已經不用棍片子和竹篾片揩屁股了,而用這種軟綿綿的衛生紙,豪華高端,優雅體貼。但是,白花朵朵,卻沒有一點兒臭味,而是有一股奇怪的氣味。


    “黃鍾,你是害我要踩一腳的屎吧?”他趕緊跑回來。


    “踩到了嗎?不可能吧?”黃鍾笑道。


    他抬起腳底看了看,沒有,反而被青草磨洗得一塵不染,光滑透亮。


    “誰跑這麽遠來拉屎?你就沒有聞到一股鹹濕的味道?”大呂問。


    “沒有啊,臭是沒有,但有一點兒說不出的味道。”他很奇怪。


    “這就對了。告訴你,這外麵的後生和姑娘膽子大得很,特別是從廣東、東莞、深圳那邊打工回來的,很開放,據說是學到香港的。這些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跑來這裏約會,情不自禁就做那種事情,搞得這裏長年累月都有衛生紙。搞完了就走,也不收拾一下。”大呂說得有鼻子有眼。


    “以天地為屋子,以草地為棉席,以油茶樹為帳幔,這些人,真是有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的風度啊。”他讚歎道。


    “唉,我們都落後了,都還在對付小孩子。外麵的世界可能真的是這樣呢,花前月下,情到深處自然熟,他們把這叫作‘享受生活’,不知道好還是不好。”黃鍾感歎道。


    “誰也想啊,隻是我們還沒有這樣的本事,等我們賺錢或出名或升官了,自然也有人粘著,幹到天亮都行。”大呂說話一直比較直率。


    “那你向它們努力吧!”黃鍾指著那些紙團,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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