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斜靠在木質渡船的邊欄上,翹起一隻腿,就像一隻巨大的白色海鷗,伸展著翅膀趴船舷上,草帽上漏下來的金色陽光,打在她的白皙的頸項上,黃金項鏈在波光中搖曳翻滾,跳躍著鑲金嵌銀的旋律。


    她的目光跟來時大不一樣,慵懶中帶著頹廢,頹廢中散發著迷茫的微光,這是怎樣一種複雜的神情哦,然而她們都看不見,隻有他才看得見。


    因為他也向外斜倚著欄杆,盡力伸舉著相機尋找合適的角度,想拍到青灰色的船舷下泛著白光的浪花,以與她的米黃的草帽下的金色旋律互相輝映,並且讓古舊的鬆木船板(它們帶著腐朽的氣息)與她的飄飄白衣(它們跳躍著青春和時代的旋律)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以顯出這個今天他才認識的女人的鮮活、亮麗。


    “完美!”他心裏默念著。


    柴油發動機讓渡船不時抖動,他必須握緊相機,固定角度,盯緊時機。


    “好!”陽光的斜照正好流落在那條黑亮的溝渠,像掛了一串長長的天然垂落的黃金項鏈。


    機不可失。


    “一——二——三——”


    在喊“三”的一刹那,她突然向他拋來一個媚眼,像一道閃電,擊中了他的心,他突然感覺一道電流瞬間傳遍全身,穿透皮肉,直達骨髓,骨髓裏像一個冰掛穿過,衝向了腳下的河流。


    “哦嗬”一聲,他看見相機漂在河麵上,他蹲下身子,將手伸出船舷。


    “師傅——”他想著駕船師傅掉頭去追,相機卻一個小浪頭,滑入了土黃的河水中。


    他和她,和她們,都麵麵相覷。


    “無可奈何花落去”,每當讀到晏殊的這首享譽古今的詞,他都會回到當時的這個情景。他倚靠在船舷的欄杆上,全身的力量被抽幹,應該是從嘴巴裏抽出去的,因為他的嘴巴張得很大,不是他自己要張,而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逼他張。


    “似曾相識燕歸來”,這句太過矯情了,哪有什麽東西歸來呀,這純粹就是無力的幻想,流水西去,下流無底,他隻能抓住這燥熱的空氣。“似曾相識燕歸來”,你是在安慰路途中突然失去某些東西的人麽?


    水流起起伏伏地蕩去,相機再也不起來了。


    全船的人都看著他。


    “沒用了,即使撿起來,也沒用了。”


    他們打消了他最後的一絲念想。


    “不會吧,關鍵時刻,你?”姐姐的眼睛睜得賊大,胸脯一起一伏,比衝去他相機的波濤更顯激蕩。


    “我也不知怎麽回事?這一滑,一跌……就沒了。”他哪說得清楚。


    “好了,教授,去了,也撿不回來。好在人沒掉下去,就要慶幸一下。唉呀,叫你們回家拍,不就沒事了。拍,拍,拍,這下好了,不僅浪費了表情,還浪費了100多塊錢。”阿姨瞪了姐姐一眼。


    “哈,還浪費了我的好身材,唉呀,還浪費了我那麽多的姿勢……”姐姐越想覺得損失越大了,不僅僅是相機這麽簡單了。


    “表情有什麽,再做就是了,身材嘛,不是還在這裏嗎?姿勢什麽的,隨時都可以擺,又不要本錢過,關鍵是教授的150塊錢,嘿嘿,真的是打水漂了,被水衝走了。”烏拉說道。


    “好了,不說了,該去的就會去,該來的還會來。不管它了,肚子有點餓了,我們期待吃婷婷的大餐呢。”阿姨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走到公交站台時,姐姐忽然說道:


    “不行,我們得討回一點錢來。”


    “怎麽討?老板說不定還要叫我們賠呢?走,回家做飯去!”阿姨可能是真的餓了。


    “沒有起到一點作用,肯定要補償我們一點點,不討怎麽知道呢?”


    “唉呀,討個半天肯定白費口舌,哪個老板不是坐贏無輸?唉呀,車來了。”阿姨拉著小孩,準備上車了。


    “你們先回去,我跟教授去討一下。對了,鑰匙。”姐姐趕緊把鑰匙遞給烏拉。


    “對了,錢。”他趕緊數了四張錢,遞給小七,“你投一下幣。”


    來不及過多討論,他們四個已經上了車。


    “烏婷姐,那個,都怪我——”他想向她表示自責和內疚。


    “這麽快就叫我姐啦,不要!你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剛才在山上我怎麽跟你說的?還是叫我烏婷好,省得以後尷尬,路上遇見臉紅。”她的表情很嚴肅,他不得不臉頰發白:又犯一個錯了,姐是能隨便叫的嗎?他和她算什麽關係?在她的眼裏?


    “啊,我——錯了,烏婷,相機的事兒,都怪我手滑,做事毛毛糙糙,分寸不夠。”他說話一慣地誠懇,放低身段。


    “那當然,不怪你怪誰?我隻不過,拋了一個媚眼——嗬嗬,嗬嗬!”她嗬嗬嗬嗬嗬嗬地笑個不停了,止不住還捂住肚子。


    “那真的是一個媚眼嗎?烏婷,我還以為隻是我認為的媚眼呢?”他的臉轉白為紅,不管怎麽說,他終於見識了傳說中的媚眼是什麽樣子了,丟一個相機,值了。


    “姐的媚眼還會有假嗎?要不要再做一個給你看?”


    “不要——不要,這滿大街的,都是鬼鬼祟祟的人,閑言碎語,那個什麽眾口鑠金……”


    “你還以為我真的會做給你看呀,想得美!就是船上的那個,也不是做給你看呀?”


    “那是給誰看呢?姐!”他驚了,船上還有誰值得她拋一個媚眼?難道,她有丈夫之外的相好?


    “叫你不要叫姐,怪難聽的。”


    “好的,那好,剛才,你自稱姐,我以為……”


    “嗬嗬,我的變化會這麽快嗎?你想錯了,姐是有原則的,不會像書上說的什麽朝令夕改……那當然是給你的相機看的呀,傻瓜!”她又撞了他的肩頭一下,他感覺麻酥酥的。


    說話間,已到相機店。


    “老板,相機丟了。”烏婷單刀直入。


    “丟了?丟了好呀,你們的意思是再租一個?”老板很誠懇。


    “老板,你什麽意思?”烏婷的嘴巴都要擰成餃子了。


    “啊,你幹嘛,不租就算了呀,你還想吃了我?”老板莫名其妙。


    “我的意思很明顯,退錢!”


    烏婷話隻說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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