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許是心血來潮,也許是鬼使神差,他並沒有往家中走去,而是繞了一個大彎,走向了他與烏拉夜晚分別的那個地方:鬆林邊。還未到那裏,一輛綠色吉普車就吭隆吭隆地停在了街邊的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裏。


    那空地邊有一口擠滿水葫蘆的池塘,後來又擠滿了小龍蝦,當然,那是十年後的事情,那個時候,火遍中華的小龍蝦還在潛伏期,不知道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吉普車上跳下一個粗壯魁梧的男子,穿著白背心和黑短褲,趿拉著一雙拖鞋,手中提著一條像柴刀那麽長的魚,應該是草魚,因為它的頭不是很大,否則,就是大頭魚了。


    這老頭急匆匆地往他去阿姨家的路上走去,身體向魚身邊傾斜。


    暮色蒼茫中,那條魚的肚皮白得晃眼。他當然沒有膽量跟過去,他隻是順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吉普車邊,看到裏麵的掛檔的杆子非常長,上麵的頭子黑得發亮,肯定是被人摸的,沾滿了人的油脂。


    車輛確實破舊,難怪要經常修車,但有車修已經是非常榮耀的事情了。他連自行車都沒有呢,家裏雖然有一輛,但爸爸販菜要用,他去學校,隻好坐客車了,去往另一個縣的客車。


    不是修車嗎?怎麽變成釣魚了?還說有幾個人,怎麽才一個人?


    在這周圍,他隻聽說了她大爺有吉普車,可以肯定,這就是他大爺的吉普車了。


    jeep,這可是他有生以來學過的第三個外國單詞啊,而且是首先一個不用諧音注音的單詞,直接注明“吉普”,既是讀音又是意思。


    第一個是face,注音“費死”,第二個是fish,注音“飛西”。


    這次,雖然他沒有看清他的face,但他看清了他的fish,以及他的jeep,從美國運過來的汽車,這鎮上還沒有一輛呢。


    阿姨為什麽要騙他呢?


    或者,是她大爺騙了阿姨?


    但一個人的飯,跟幾個人的飯,做法是完全不一樣的呀?


    他輕輕地捶了一下吉普車的引擎蓋,沉悶的聲音嚇了他一跳,腦門上冒出汗來,一頂綴有徽章的帽子威嚴地躺在駕駛盤的前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他落荒而逃。


    他想起來了,這大爺是警察局長,但這次並沒有戴帽子,因為沒有穿製式服裝。


    如果穿起來——再帶上一副手銬,銀色 的手銬……


    他又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個形象出現在他老家土坯房子幽暗的廳堂裏的通往吃飯間的房門前的時候,他才十幾歲,正從師範學校回來,也許是暑假吧。


    他和他母親都驚惶失措。這人掏出了黑色的證件,上麵寫著某某局,身份是司機,雖然一晃而過,但他後來想起來,的確是“司機”,這司機帶了一夥鄉幹部。


    他還掏出了一張紙,紙上寫了很多字,他好像全都看到了,但其實是一個字都沒看清。


    “看到了吧,這是我們局長的簽字。”


    他看到了,雖然潦草,但他也算是學過書法的,知道這局長的名字是馬各山,比其它的字都大,都粗。


    “搜!”


    一聲令下,他們爬上了樓梯。


    他們衝進了臥室。


    他們翻遍了屋子的各個角落,包括房前屋後,牛欄豬圈和廁所。


    “說!藏哪兒了?”司機語氣斬釘截鐵,目光中似乎冒著火星。


    “你們不是翻箱倒了櫃嗎?我怎麽會知道?”母親氣鼓鼓的,似乎並不怕他們。


    “你不說,相不相信我把你銬起來!”司機晃了晃手中的手銬,又舉了起來,響聲清脆,銀鈴一般,當然,這個比喻是書上說的,老師講的,他也沒有聽過銀鈴,看過銀鈴,隻知道銀鈴的響聲像妙齡女孩的笑聲,也就是說,手銬相碰,發出了妙齡少女清脆動人的笑聲一樣的聲音。


    “不要嚇倒我小孩,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又沒做什麽事,你想銬,銬呀。”他媽媽把雙手伸了過去。


    “我知道你沒做,但你不會不知道。”司機大聲吼道。


    “我知道什麽?你們該扛的都扛了,該搜的都搜了。欺負我孤崽寡母的,算什麽本事?”他媽媽氣得渾身發抖,撐在了凳背上。


    “好,你等著,下次不把你家他抓來,看你可曉得苦。”司機揚起腿,狠力踢了大門一腳,“兵崩”一聲,嚇了他一大跳,他感覺心髒暫停了半秒。


    扛走了幾根木頭之後,山村終於恢複了平靜。那隻黃狗搖著尾巴,蹭著他的膝蓋,不知道是求安慰,還是在安慰著他。


    他突然間有了一個想法,想看看她大爺在她們家到底幹了些什麽,聊了些什麽。


    販牛家的黃狗對他已經熟視無睹了。她家與東邊的這家隔著一條小路,小路兩旁都是菜園,但都幾乎無人打理,雜草叢生,荒蕪不堪,東家的院落也長滿芒頭草和狗尾巴草,夜幕雖降,卻沒有燈光,黑洞洞的一團。


    他低著頭,彎著身子,輕輕探到洗澡寮的後麵,這裏,鬆樹高大,暗影幢幢,雜草灌木隨處亂長。不遠處的墳塋,一座挨著一座,墳頭,枯草翻飛,有些什麽東西在緩緩蠕動。是蘆葦花嗎?被風吹動的狗尾巴草?還是夜遊的黃狗的毛?或者找食的無家可歸的貓?有癲佬子在墳頭暫住?


    他不怕,因為他學過《踢“鬼”的故事》,知道這世上並沒有鬼。


    但他有些擔心,擔心狗叫起來,貓叫起來,癲佬子往這邊走來,引得人朝這邊看,他就隻能退到荒草叢中去了,在退的過程中,也許就被人發現了,這樣的話,一切,都完了,也許還會把他抓起來呢,那個她的大爺。


    他的心“嘣嘣嘣”地跳起來,像有人在他的胸腔中敲鼓。他很疑心這聲音已經被烏拉聽到了,於是他按住了胸口,果真平靜了許多,四周沉靜了下來,似乎一切安排都是為了他的觀察而存在。


    洗澡間的瓦麵比廚房低一大截,挨著後麵的圍牆最近。他可以看見一層壓著一層的青瓦,像魚鱗一樣鱗次櫛比,縫隙間都透出昏黃的光,在暗黑中,像一條發光的魚,對了,十幾年之後,他在海洋世界中看到的金龍魚,就是這樣,他早就見過的。


    他知道,那個五瓦的白熾燈已打開。


    他記得,他在裏麵洗澡的時候,透過那個緊挨瓦麵的牆頂上的不規則的黃泥洞口,依稀可以看見圍牆之上的黑鬆林。他沿著圍牆看過去,卻隻看見青黃相接的瓦麵,什麽洞也看不見。


    這是怎麽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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