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湘虹,長沙郡人,但家中已經沒有什麽親人,在長安此間謀生。這茶名為天香茶,是波斯和天竺一帶從海路運過來的,這天香花在天竺乃是敬神禮佛的花,我也是最近才在西市的茶葉鋪子裏見到,因喜愛它的香氣,便買回來嚐嚐。」


    「嶽大人,屋子也進來了,茶也喝了,可以走了吧?」杜栩忙著下逐客令。


    「嶽先生是我的客人,何容你來多嘴?我要留嶽先生吃午飯,你不願意待著便自己出去,誰攔你了?」湘虹看也沒看他,淡淡地說。


    「你訂了哪家的菜?吉陽樓嗎?有沒有叫他們家最有名的一味雞汁浸春筍?現在正當季,味道鮮得很……」


    雖然是個弱冠之齡的青年,但提到美食,杜栩還是流露出了少年的神色,湘虹瞪了他一眼,他就像做錯了事似的立刻收斂起眉飛色舞的表情。


    嶽駿德不禁在心中啞然失笑,論戰堂上舌戰群雄的青年俊傑,其實還是個大孩子,他能教幾個小孩子讀書嗎?嶽駿德心裏也有些忐忑。


    嶽駿德向湘虹和杜栩先後一拱手:「今朝在下的來意業已說明,誠邀杜栩先生進宮麵聖,商討禮聘先生為皇嗣的教習師傅事宜。這教職此前一直由家父擔任,隻是不久前他老人家突然謝世,而皇嗣們讀書也是大事,陛下才著我遍訪長安城內的飽學之士,來接替先父的職位。」


    杜栩的神色認真起來:「嶽大人,我想請教這教習師傅是何官職?俸祿幾何?」


    嶽駿德微微頷首:「在下無意隱瞞,若您入宮則暫時歸屬郎中令,隸屬郎官,但無官職品級;俸祿則各有定數,尤其以皇嗣教職的郎官,大概至少在月俸二十金之數。」


    嶽駿德說完,特地留意杜栩的表情,但杜栩恰恰沒有表情。嶽駿德又試圖從湘虹的臉上讀出一些內容,無論這兩個人是什麽關係,湘虹的意見會大大影響杜栩的決定,說服杜栩,需要先說服湘虹。


    叩門聲響起,湘虹起身去開門,侍僮拎進三隻食盒,食盒上果然印著吉陽樓的字樣。侍僮手腳麻利地將食盒中的菜品擺在三人麵前的案上,菜餚都還冒著熱氣,顯然是剛出鍋不久,好在吉陽樓與澤芝館步行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得以保證菜餚的色香味不變。侍僮擺好酒菜,溫聲說一個時辰後來取餐具後便悄聲退出。


    果然有杜栩點名要的雞汁浸春筍,還有一碟麻油香椿拌香幹,一碗香菇燉鴨、一盤醬爆河蝦,一碗碧玉四喜丸子湯。湘虹為嶽駿德斟上一小杯竹熙酒,這酒色澤碧綠,帶有竹葉清香,入口綿柔。幾樣酒菜,皆是當季新鮮材料,春色滿席。點菜最能看出一個人待人接物的功力,她這幾樣菜看上去輕描淡寫,卻不著痕跡地平衡了冷熱葷素搭配之道,菜色精而簡,正像三五好友相聚小酌。她如此老練世故,卻絲毫不染風塵之氣,讓嶽駿德對湘虹不由得又多一絲好奇。


    酒過三巡,湘虹又撿起話頭:「咱們剛才說到哪裏了?」


    杜栩不以為然道:「月俸二十金?嶽大人還是另請高明吧,我雖布衣,但亦不缺這點錢。」


    湘虹輕輕放下紅木筷箸,微微一笑,右手挽起左手的袖子,露出一段皓白如玉的手腕,左手五指相互輕點,眼神望向一邊似在深思,口唇輕動,念念有詞。


    少傾,她抬起頭向杜栩笑道:「我來給你算一筆帳。自你冬至後來長安至今已兩月有餘,在澤芝樓過一夜的價錢是100半兩錢,雖然你沒有請娘子伴寢,但我這望元閣是澤芝館內最高規格的四閣之一,鑑於你每夜隻是在客廳地氈上打地鋪,我便給你折個價,這樣兩個月共六十一晚共計4320錢,每日兩餐,你同我一起吃,我便算你一半價錢,近來你在論戰堂成名,邀你外出飲宴之約不斷,因此你總共在我這裏吃了……97餐,共計3200半兩錢,再加上你的衣飾行頭出行車馬社交打賞並夜間讀書所費筆墨油蠟……共843半兩錢,你來長安城兩月,我總計在你身上花費,合二十三金八十三錢。」【注1】


    「好算術!」嶽駿德不由驚嘆,「少傾之間竟能心算精準至此,在下佩服!」


    杜栩仿佛聽到在誇自己一樣得意道:「那當然,若是沒有這本事,又如何做得澤芝館和貞芙苑的帳房先生?」


    原來她竟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兩家女閭的帳房,那她嫻熟的待人接物和從容不迫的氣度便都合理了,真看不出來,這女子竟有如此才能。


    嶽駿德拱手:「失敬,失敬。」


    「叫嶽先生見笑了,不過是謀一碗飯吃而已,」湘虹轉向杜栩,「別轉移話題,你欠著我這樣多的錢,預備怎麽還?念在你我同門,我不算你利息,你進宮去教書滿一整月都還不清,還在這裏挑三揀四,當心我攆你出去睡大街!」


    杜栩一臉委屈,見湘虹神色嚴肅,便丟個眼神給嶽駿德,嶽駿德隻佯裝沒看到。


    「原來湘虹姑娘也是墨家高足?」


    「不敢當,我小時候因戰亂與家人失散,被人販子賣到長安來,又幾經波折淪落風塵,蒙一位墨家傳人不棄,在此間指點我謀生,我便拜她為師,師父教我讀書識字,還有這算術技藝。墨家規定,凡本門子弟在外要相互照應,所以阿栩來長安,我自然是要看顧他的。」


    杜栩嘟囔道:「說著看顧我,還不是向我討債……」


    湘虹溫言道:「教書育人乃是大德行,我墨家子弟自歸山隱居以來,便立誓不入朝做官,做官則要退出師門。我也是看你一身才學,若不能實現抱負,人活於世又有何意趣?但教授學生便不同,無論如何,你的才學通過另一種方式傳承了下去,況且你教的還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學生,他們中的一人未來會成為帝國的統治者,千百年後,當你我都化為塵埃,也許這位帝王的功業會萬世流傳,而你,就是開啟他功業的那個人。這難道不令你心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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