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剛亮起,趙括就已經起身了。


    簡單的梳洗之後,他就坐在府邸內用餐,因為趙括沒有家臣,也不喜歡別人服侍自己,故而趙高是僱傭了一位婦人,負責武成侯每天的飯菜。趙括坐在案前,跪坐對他來說也成了一件難事,雙腿實在疼痛,讓他沒有辦法跟從前那樣坐的筆直,就算不是跪坐,盤腿坐下或者是箕踞,都很不容易。


    趙括安心的吃著飯,兩個年輕人就在他麵前吵了起來。


    「要我說,少君就該殺了他,他是蠻夷,前來鹹陽也是別有用心,若是不斬草除根,等到將來,他回到了匈奴,那還了得?原本的他能圍困劉邦,帶著匈奴崛起,如今他在少君身邊學了那麽多,這還了得,等到他帶著匈奴統一北方草原,必定會掀起一場與中原的血戰!他這樣的梟雄,是不會甘願低人一等的!」


    「趁著他還年幼,偷偷殺了他!」


    「你這混帳!蠻夷怎麽了?我不也是蠻夷嘛?我在少君身邊就是別有用心啊?他一直生活在少君的身邊,少君親自撫養他,難道他還會跟原先一樣嘛?少君能改變一位皇帝,難道還改變不了一位梟雄嘛?」,大嘴巴狄看著麵前的幸,憤怒的叫囂著。幸搖著頭,說道:「這不一樣,絕對不能留著他。」


    「嗬,你說了沒用...我們家少君義薄雲天,仁義無雙,你說他會殺死年幼的冒頓?我第一個不信!少君從來不會因為未來的過錯而殺人!何況,冒頓將少君當作自己的大父那樣對待...少君是絕對不會忍心的。」


    「我不願意與你多說,少君自有主張。」,幸別過頭去。


    「不願意就不願意,你當我樂意跟你說話?你一個賊寇餘孽,還挺囂張!嗯,我告訴你個秘密啊,你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其實當初我從林胡逃出來,也做了一段時間的賊寇...」


    狄不依不饒的在狄身邊說話,狄滿臉的焦躁,若不是打不過狄,他是真的想把拳頭給塞他嘴裏,讓他閉嘴!


    趙括看著麵前的兩個門客,忍不住的笑了起來。


    「武成侯...您怎麽了?」,正在為趙括收拾碗筷的婦人看到趙括盯著前方傻笑,有些困惑的問道,趙括抬起頭來,看了婦人一眼,又茫然的看向了前方,偌大的院落裏,空蕩蕩的,沒有大嘴巴狄,也沒有盜賊餘孽幸...趙括的笑容漸漸凝固,他搖著頭,說道:「隻是想起了故人。」


    趙括拄著拐杖,緩慢的走出了門,剛剛走出門口,就看到一臉不耐煩的戈,戈正在固定著他的馬車,看到趙括走出來,把頭一抬,冷哼道:「您這一頓飯的時日,老馬服君都已經打完了一場與秦國的戰爭!您這吃的倒是不急不慢,不如你回去繼續吃,把這幾天的都一併吃完,咱們明日再出門?」


    趙括笑嗬嗬的看著麵前的戈,趙高有些茫然的看著他,自己拜見武成侯,他怎麽不回禮呢?


    「武成侯?」


    趙括看著麵前的早已準備好車架的趙高,臉色微微暗淡,他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坐上了趙高的馬車,兩人一同朝著鹹陽西郊的方向趕去,坐在馬車上,趙括卻是看著兩旁...他看到一位相貌超群的老人正站在路口,他的馬車似乎壞了,正在尋求幫助,可是沒等趙括開口讓趙高停下來,那老人就不見了蹤影。


    他看到不遠處有一位老人正在低著頭跟另外一位請罪,當他認真看的時候,兩人同時回頭,笑了笑,都是熟人,趙括這會沒有再讓趙高停下來了,他隻是伸出手揮了揮,其中儒雅的那一位朝著他笑了笑,而魁梧的那一位則是冷哼了一聲,沒有搭理他。馬車繼續往前走。


    他看到了有車夫駕駛著馬車,馬車上則是躺著一位病重不起的老人,老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眼神,笑著朝他伸出手來。


    越來越多的人映入眼簾,身邊傳來濃鬱的酒味,趙括轉過頭,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魏國的醉鬼已經坐在了他的身邊,他也不說話,隻是低著頭,不斷的喝著酒,趙括有意跟他要一碗,卻不好開口...當眾人都消失的時候,趙括發現自己已經抵達了目的地,當他下車的時候,遠處的那些大臣們都嚇壞了。


    「武成侯!」,眾人紛紛拜見,甘羅也在其內,今天,是甘羅準備出使月氏的日子。在間諜網完成在塞外成型之後,甘羅終於決定要前往月氏,完成自己的使命了,皇帝對這次的出使非常的看重,派遣了足足一千五百人的使節團,盡管甘羅再三請求,認為自己不需要這麽大的依仗,可是皇帝還是非常的固執。


    他們不像是負責外交的使者,反而像是皇帝的欽差大臣,準備前往地方巡視。甘羅對此也是有些無奈,他準備了不少的禮物,也做好了麵見月氏王的全部準備。甚至,甘羅已經做好了挑起草原之亂的準備,這次前往塞外,是一次證明縱橫家的機會,自從趙括之後,縱橫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再也沒有出過一位賢人,甘羅認為,如今是讓縱橫學派崛起的最好的機會。


    甘羅沒有想到,武成侯會親自來送他們,趙括的到來,讓使節團的成員們都非常的詫異,同時也很開心,甘羅最先開口說道:「請武成侯放心,這一次,我們一定會完成自己的使命,若是侮辱了使命,我們願意死在塞外,終身不回家鄉!」,趙括一愣,急忙搖著頭,他認真的說道:「不,這並不是我來送別的目的。」


    「二三子這次要離開家鄉,前往月氏,我知道前方的道路非常的兇險...塞外之君王,大多都是好殺的暴君..我希望二三子能保重,以自身為重...二三子還有家人,不能以身犯險...若是不能成功,那就認真思索,要有耐心,不能衝動...」,在這一刻,趙括化身為長輩,開始嘮嘮叨叨的吩咐了起來。


    趙括有些擔心,麵前的這些人都很年輕,他們若是衝動,就會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出使的眾人們聽著趙括的嘮叨,看著他眼眸裏的擔憂,那一刻,不少人的眼裏出現了淚光,在他們的心裏,趙括的身影與自家長輩的身影漸漸融合在一起。看著這一幕,站在身後的趙高都有些震驚。


    趙高一直都想要成為趙括這樣的人,能夠得到所有人尊敬的人,在之前,他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看到武成侯,都是那麽的尊敬,仿佛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可是現在,他又有些明悟,趙括能真誠的對待所有人,他對所有人都報以最大的善意..故而,那些人也是將自己的善意回報給了趙括。


    趙括吩咐了很多事情,看著麵前有些動容的甘羅,趙括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從懷裏摸索出了一塊石頭,那石頭看起來並不大,卻帶著別樣的美感,趙括笑了起來,他對甘羅說道:「當初我在馬服的時候,曾有一位鄰居,喚作平公,他擅長祈福,驅逐鬼神,他曾為這塊石頭賜福,贈送給我...」


    「它在我這裏待了幾十年...一直庇佑我,讓我能在戰場上保住自己的性命,如今...我不需要再打仗了...你們不佩戴武器離開秦國,比我當初在戰場還要兇險...這塊石頭我就借給你了..祝二三子一路安康,等你回來的時候,要將這石頭還給我的..」,趙括說著這石頭的來源,最後放在了一臉茫然的甘羅的手裏。


    甘羅看著手裏的石頭,他實在是有些說不出話來,他重重的朝著趙括俯身一拜,隨即,眾人離開了,趙括就站在原地,目送這些人離開鹹陽,趙括隻能祝福他們,希望他們都能平安的回來。趙括眺望著遠處的那些使者,他仿佛在人群裏看到了不少的熟人,很多很多曾隨著自己出征的將士,他記不得名字,卻依稀記得他們的臉。


    「武成侯?」,趙高再次打斷,趙括這才坐上了馬車,趙高帶著他往家裏走,走在道路上,趙括忽然問道:「剛剛有個人是不是在城牆上唱歌?」


    「鹹陽怎麽會有城牆呢?」


    「是啊...鹹陽怎麽會有城牆呢?」


    當趙括回到家裏的時候,兩個孫子還沒有放學,他就在院落裏曬會太陽,就聽到門外傳來激烈的腳步聲,當趙括睜開了雙眼的時候,趙高俯身站在一旁,不敢抬起頭來,而皇帝不知什麽時候,正站在趙括的麵前,等著自己醒來。看到趙括睜開雙眼,皇帝急忙俯身行禮拜見,趙括揮了揮手,讓皇帝扶自己起身。


    皇帝也來到了壯年,膘肥體壯,比起趙括更加強壯有力...如今的趙括就是有心,也打不過他了。皇帝扶著趙括,朝著內室走去,邊走邊說道:「也不知道您為什麽要對一個縣令如此上心...那人已經不是縣令了,這次攻打西南,他因為護送民夫有功,擔任九江郡郡丞...我按著您的吩咐見了他一麵。」


    「怎麽說呢..這個人還是有些能力的,不過比起騰就差的遠了...若是天下的太守都能像騰那樣,我就什麽都不要擔心了..」,嬴政說著,緩緩讓老父親坐在了床榻上,趙括坐了下來,這才說道:「再給他一點時日,他未必不能超過騰,騰家學淵博,劉季出身不高,能達到如今的地步,已是不易。」


    嬴政點了點頭,他先前去見的當然就是劉季,一位年輕的郡丞,而騰,就是皇帝的驕傲,也就是南郡太守騰,當初的韓國叛賊,這個人在全天下的太守之中,算是最頂尖的,治政本事一流,深得皇帝的喜愛,皇帝都在想過段時日要不要將他接到鹹陽,讓他做個九卿...


    「康基本平定了西南,或許明年,他就能回來了。」,嬴政說起了趙康,隨即又說起了廟堂裏的一些核心機密,如今的皇帝,也是來到了能力最鼎峰的時日,每天處理幾十篇奏表,都是輕輕鬆鬆,而他安排的大臣各個都不凡,大秦帝國正在他手裏成型,並且走到了最強盛的那個高峰上。


    隻是,皇帝的野心讓他不肯束手,他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做,包括多修幾個水利,多征服幾個地區...隻是,他也不像年輕時那意的盲目,為了達到目的就不管實際情況,如今的他相當的成熟,很多問題,都不需要趙括多問,嬴政自己就能解決,隻是,嬴政習慣了跟父親嘮叨這些繁瑣的事情。


    外人並不知情,實際上,皇帝每隔幾天都會來見趙括,兩人會一同談論當今的朝政,或者說,隻是皇帝來給趙括匯報一下自己的工作成果,就像一個兒子給老父親展示三好學生的獎狀那樣,皇帝每完成了一件事,都會開心的來找趙括。如今的皇帝,比起從前的君王來說,更加的至高無上。


    這讓皇帝沒有辦法再擁有友情,甚至是愛情,他必須要堤防很多人,在那奢華的王宮裏,他總是孤獨一人,隻有在趙括這裏,他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喜怒哀樂,展現出自己的全部情緒,表現出最真實的自己。趙括知道,自己已經幫不上嬴政什麽忙了,嬴政在處理政務的能力上,早已超過了他這個半吊子的政治家。


    更多的時日裏,他還是作為一個聽客,安靜的聽著皇帝講述。這總是讓趙括想起自己的母親,當初的母親,也是完全的不懂戰事,可她就是喜歡坐著聽自己講述,而趙括也會很激動的講述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兩個人,何其相似啊?也是在這個時候,趙括才能真正理解母親當初的那些行為,乃至是她的想法。


    皇帝不能在這裏待太久,說完了想炫耀的一些事情,他就返回了王宮,隻剩下趙括一個人,坐在內室,拿起了紙和筆,他再次開始書寫了起來。天色漸漸變得漆黑,院落裏靜悄悄的,月光從窗戶射進來,照出了那佝僂瘦弱的身影。趙括身邊點著蠟,蠟已經燃燒殆盡,隻剩下最後的一些火光,正在不斷的搖曳,隨時都可能熄滅。


    趙括書寫了很多,隻覺得渾身越來越重。


    「您累了吧?休息一會吧?」,一雙潔白的手抓住趙括的肩膀,輕輕的拿捏了起來。趙括直勾勾的看著前方,聽著耳邊那熟悉的身影,他雙手也在顫抖著,藝穿著素衣,站在趙括的身邊,輕輕的捏著他的肩膀,藝的雙手忽然抱住了趙括,趙括感受到來自背後的溫暖。


    趙括緩緩伸出手,想要握住那雙潔白無暇的玉手,他想要緊緊的抓住,再也不放開。


    隻是,那一刻,趙括抓了個空,藝不見了。


    趙括茫然的在周圍尋找,什麽都沒有找到,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他一人,空蕩蕩的活著。


    夜色下,一切都是靜悄悄的,直到那一刻,從武成侯的內室傳出的抽泣聲打破了那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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