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早已聽聞,自己的親人將會從戰場上歸來的消息。


    可是,經歷了太多次的希望與失望,這種期待也逐漸變成了絕望,他們已經不相信這樣的傳聞了,他們不敢相信,隻怕到最後,這種期待隻會再次破滅。當正在勞作的老人,看著麵前那怎麽也翻不完的土,擦拭著眼淚的時候,他朝思暮想的兒子出現在他的身邊,一手接過了他手中的鋤。


    老人們看著自己的兒子,他們有些迷茫,是自己死了,見到了兒子的魂靈?


    當他們重重的跪倒在父母的麵前,抱住他們的腿的時候,他們泣不成聲,撫摸著兒子的臉,他的身軀,所有的話語都變成了嗚咽,隻是嗚咽著,什麽都說不出來,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的幸運,有些受盡了戰爭創傷的年輕人回到了家,卻隻能看到那光禿禿的墳堆,布滿蛛網的房屋。


    邯鄲處處都是哭聲,聽不到歸家的笑聲。


    孩子們哭的最大聲,看著自己總是思念,卻有些記不住臉的熟悉的陌生人,這些粗漢用力的抱著自己的孩子,哪怕孩子疼的哭起來,他們也不願意鬆開,一直都在流血的士卒們,終於有機會可以流淚,整個趙國都沸騰了起來,越來越多的將士回到了家鄉,死氣沉沉的趙國忽然間就復活了!


    年輕人的歸來,帶來了一種最大的生機。


    就好像是一個嬰兒降生,從啼哭聲開始甦醒,邯鄲之中的哭聲,正是新生嬰兒的啼哭。邯鄲城裏,忽然就多了很多的行人,歸來的將士們抱著自己的孩子,帶著他們上街,雖然市是關著的,也沒有什麽酒肆食肆,可是他們就是想跟家人們去轉一轉,看看自己的家鄉,那些商賈們睜大了雙眼,邊哭邊笑著的走出了家門。


    趙國醒了過來。


    耕地上又出現了身強力壯的男人,他們揮舞著農具,開始翻土播種,他們的妻在遠處準備著飯菜,看著耕地裏的丈夫,老人們則是抱著孫兒,坐在鄉邑門口,聊著天。


    馬服君,馬服君。


    當將士們回來之後,馬服君的名字,再次出現在了趙人的口中,是馬服君讓他們回來服侍家人,也是馬服君擊敗了秦人,救下了他們,沒有百姓不感謝他的,也沒有百姓不愛他的,幾乎是所有的趙人,都在為他的英雄而祝福,在這一天,邯鄲裏有很多人自發的趕到了馬服鄉邑。


    監門都被嚇壞了,馬服君可沒有留下多少的門客啊,他攔著這些人不讓他們進去,而馬服的鄉民們都是抗著農具就沖了出來,誰敢來馬服鬧事??這些人再三解釋,他們是來拜謝馬服君的母親的,監門也沒有讓他們都進去,隻是分成三十人,依次進入,隨後,就是各種各樣的人來到了馬服君的院落門口。


    趙母聽聞,也是顫顫巍巍的走出了院落。


    那些歸來的年輕人,他們的家人,朝著趙母再三叩拜,將她當作自己的長輩一樣對待。麵對這麽多人的感謝,趙母心裏的激動是難以言表的,而這些歸來的將士們還帶來了禮物,大多都是些玩具,原來他們是聽說馬服君還有個兒子,這些玩具就是送給馬服子的,趙母啞然。


    好奇的婢女抱著小傢夥走出來的時候,頓時就被眾人圍住了。


    「真像馬服君啊!」


    「是啊,長大之後,也定然是個與馬服君一樣英明神武的賢人啊。」


    「趙國又要多一個賢人啦!」


    小傢夥在婢女的懷裏,看到這麽多的生人,竟是半點不懼,瞪大了雙眼,看著他們,眨巴著雙眼。


    就在整個趙國都從死寂裏甦醒的時候,卻是有一首歌曲在各地都傳開了,很多孩童們在鄉邑裏蹦蹦跳跳的玩著,嘴裏卻是在唱著,老人們坐在不遠處,笑著聊著天,偶爾聽到孩子們的歌曲,抱怨幾聲,方才笑眯眯的側耳聽起來,隻聽到孩子們在唱著:


    「小河裏的水啊汩汩流淌,光潔的山石被沖刷激盪。士兵白衣紅領整裝待發,跟隨他從曲沃奔赴疆場。我們見到了勇武的主君,還有什麽不歡樂的地方?」


    「小河裏的水啊汩汩流淌,光潔的山石白得發光亮。士兵白衣紅袖整裝待發,跟隨他從鵠邑奔赴疆場。我們見到了勇武的主君,還有什麽可擔憂的地方?」


    「小河裏的水啊汩汩流淌,水底山石映出粼粼波浪。我剛剛得到起事的命令,不敢輕易告人傳播四方!」


    老人們臉色大變,幾個老人急忙站起身來,對那些孩童們大聲嗬斥道:「住口!別再唱了!」,這首揚之水,講的是一個故事,當初晉昭侯封他的叔父成師於曲沃,號為桓叔。桓叔好施德,是個有名的賢人,很得民心,百姓們都依附於他,在後來,桓叔起事,晉臣潘父殺死了晉昭侯,要迎桓叔為王。


    而這首揚之水,就是在說桓叔的軍隊整裝待發,準備跟隨從桓叔殺向都城的場景。


    邯鄲城裏,穿著貴族服飾的趙王,領著自己的幾位大臣,開心的走在街道上,自從武安城的戰事傳到了王城之後,趙王就笑得合不攏嘴了,趙國擊敗了強大的秦國,寡人的馬服君擊敗了秦王的武安君,想到這一點,趙王就是激動的拉著自己的大臣,一遍遍的告訴他們自己是如何力排眾議,讓馬服君奔赴戰場的。


    馬服君,幾乎就是掛在了趙王的嘴邊。


    他無論是見到誰,都要提一提馬服君的不凡之處,而給與馬服君的賞賜,他也是定下了,他本是準備將伯陽,平陽,安陽,中牟都給馬服君當封邑,虞卿臉都白了,急忙拉著趙王:別,您這樣封,這邯鄲郡都要變成馬服郡了,馬服君還這麽年輕,您現在就給與他這樣的賞賜,等他將來再立功,您要怎麽封啊??


    王宮內的大臣死死勸阻,趙王也沒有辦法,便讓虞卿來負責這件事。


    趙王已經很久沒有敢走出王宮,他在剛剛登基的時候,曾經立下誓言,要振興趙國,要用那些天下聞名的賢才,讓諸國不敢小看趙國,這些年裏,現實總是在不斷的捶打著他的理想,他不敢離開王宮,他看到那空蕩蕩的邯鄲,他會害怕,無時無刻都個回聲,在提醒他:丹,這都是您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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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他終於敢走出王宮了。


    看到路上那些商賈,趙王都覺得倍感親切,甚至還從他們那裏買了些自己根本不需要的東西,禦史趙暉就跟在他的身後,他需要記錄君王的言行,很多那些關於君臣之間隱秘的交談,能夠流傳到後世,就是因為有他這樣的人。趙王看起來非常的開心,看著活過來的邯鄲傻笑著。


    偶爾也會停下來與行人交談,跟那些歸來的士卒們談論戰事。


    士卒們以狂熱的神色,講述著馬服君的赫赫武功,趙暉眯著雙眼,看著趙王,趙王聽聞這些言語,不怒反喜,甚至還要賞賜,趙暉暗自嘆息著,繼續跟在他的身後,趙王遊蕩了一整天,正要回去,忽然,從遠處的幾個孩童口中聽到了那熟悉的詩歌,揚之水。


    趙王一愣,聽了片刻,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忽然就沉默了下來。


    趙暉走上前來,有些困惑的說道:「也不知道為什麽,那些士卒歸來之後,趙國各地都有人在傳唱揚之水。」,趙王沒有言語,急匆匆的朝著王宮走去,耳邊還是那刺耳的揚之水,趙暉低下頭來,笑了笑,急忙跟了上去。趙王回到了王宮,忽然說是得了疾病,也不宴請群臣了,整日都是獨自待在王宮裏。


    「虞相,請您回去罷...上君有疾,不能見您。」,武士有些為難,擋著麵前的虞卿。


    虞卿神色憔悴,並沒有往日裏的風範,這些時日裏,趙國大軍的後勤,是虞卿一個人來處理的,徵集糧食,分發種子,春祭播種,這位風度翩翩的假相,幾乎沒有好好睡過一天,哪怕是如今,他還要記錄各地歸來的士卒,對他們進行賞賜,並且還要讓他們在最快的時間內投入到耕耘之中,分發耕牛,分配亡者的耕地,虞卿是沒有空閑時日的。


    若是沒有虞卿在國中,趙括想要安心與白起交戰,那是不可能的。


    他也是王宮內唯一辦事的大臣。


    卻也是最受排擠,最不為趙王寵愛的大臣。


    他看著麵前的武士,說道:「請您稟告上君,我可以治好他的病。」,武士方才再次走進了王宮內,過了許久,武士方才走了出來,說道:「請進。」,虞卿拖著身軀,一步一步朝著王宮內走去,當他走進了宮殿的時候,趙王正坐在上位,皺著眉頭,頹廢的凝視著前方,眼裏滿是濃濃的擔憂。


    這神色,反而是與憂國憂民的趙括有些相似了。


    「上君...」,虞卿俯身長拜,趙王這才抬起頭來,看著他。


    「我聽聞上君有疾,前來醫治。」


    「哦?您知道寡人的疾病?」


    「知道,上君的疾病,是揚之水。」,虞卿認真的說著,趙王顯得有些驚訝,虞卿笑了笑,方才說道:「我是來祝賀上君的。」,趙王有些惱怒,質問道:「為什麽事祝賀?」


    「當初燕以樂毅為將,覆滅齊國,齊人畏懼他,故而放出流言,以騎劫替代。如今,馬服君擊敗秦國,秦人畏懼他,這才在趙國內造謠,想要離間您與馬服君。可以看出,秦人就像曾經的齊人畏懼樂毅那樣畏懼馬服君,上君您有這樣的賢才來輔佐,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麽?」


    趙王聽聞,思索了片刻,方才笑著說道:「您說的很對...隻是...」


    「馬服君是趙國最為仁義,最為正直的人,若是上君連他都信不過,還能信任誰呢?」


    「虞卿啊,當年的桓叔,也是當時仁義,正直的人啊。」


    虞卿長嘆了一聲,方才說道:「可馬服君不是宗室,也不會有人想著擁立他,士卒和百姓正是因為他的仁義正直而跟隨他,若是他做出不仁不義的事情,百姓們也會棄他而去,若是您還信不過他,等到他回國的時候,您可以跟他索要虎符,若是他沒有半點遲疑,直接上交,那就說明了他是值得您信任的。」


    趙王有些遲疑的看著虞卿,說道:「他為寡人擊破敵人,寡人迎接他的時候卻開口索要虎符,不太合適啊。」


    虞卿苦笑著,說道:「那就由我來說。」


    趙王這才笑了起來,非常開心的邀請虞卿留下來,他要款待虞卿,虞卿即刻拒絕了,他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怎麽會有時間來參與宴席呢?趙王依依不捨的將他送出了王宮,心裏的擔憂,似乎也都散去了,似乎是這樣。


    而與此同時,在魏國之內,揚之水也再次響起。


    揚之水是屬唐風,三晉地區傳頌唐風,並沒有什麽不對,畢竟晉國就是唐國,可是此刻忽然傳頌揚之水,那就足以讓魏王膽戰心驚了,尤其是在段幹子為他報告這個消息的時候,魏王的眼裏幾乎噴出火來。王宮內,段幹子還在說著些城內的情況,他說道:「各地的百姓們不去勞作,望著河內的方向高歌揚之水。」


    「有駐守大梁的將士,正在大量的收購素色布帛..」


    他正在說著,忽有一人閃了出來,來人正是龍陽君,龍陽君穿著寬大的衣裳,當他快步走來的時候,衣袖揮動,猶如鳳凰,英姿颯爽,魏王直勾勾的看著他,出了神,段幹子站起身來,正要行禮,忽然,龍陽君從衣袖裏拿出了短劍,朝著段幹子沖了過去,段幹子被嚇得一動不動,驚懼的看著龍陽君的短劍。


    「砰~~」,卻是魏王及時拔劍,擋在了段幹子的麵前。


    魏王憤怒的看著麵前的龍陽君,兩人的劍碰撞在一起,龍陽君盯著魏王,忽然,他痛苦的丟下了手中的短劍,幾滴眼淚劃過臉龐,他說道:「上君,這是範雎的離間計,段幹子是個卑鄙的小人,他已經被秦人收買了...請您不要信任他,晉鄙戰死,若是再逼死無忌,魏國就要滅亡了....」


    看到龍陽君的淚水,魏王忽然就有些慌了,他急忙放下了手中的劍,走到了龍陽君的身邊,連忙勸說道:「寡人並不是想要殺死無忌啊,您多慮了,至於段幹子,他的先祖對魏國的功勞很大,縱然他有些過錯,也不該將他殺死啊...請您不要再傷心了,寡人是不會為難無忌的...等他回來,寡人親自設宴款待他...」


    段幹子嚇得癱坐在了地麵上,看著擁抱在一起的君臣兩人,段幹子連滾帶爬的走出了王宮。


    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抬起了頭。


    龍陽君最強大的武器,不是他的劍,是他的眼淚啊。


    揚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於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


    揚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繡,從子於鵠。既見君子,雲何其憂?


    揚之水,白石粼粼,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


    揚之水繼續響徹在趙魏兩國的土地上,除了範雎,誰也不曾想到,一首簡單的詩歌,能夠引起一場巨大的變故。


    既見君子,雲何其疑?


    雲何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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