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殊?」挽畫喃喃喊她:「你……是身子不舒服麽?」


    不是的。蓮殊眼眶被逼出淚,神情哀求。


    早料到這個結果,琴姬音色涼薄:「你故作情深當著我的麵說要娶我,卻不敢告訴更多的人你心悅我。


    你指望我偷偷摸摸嫁你與你燕好,說白了還不如青樓貪戀皮囊的嫖客來得直爽。


    你連光明正大娶我都不敢,如何敢說會護著我?我也無需你護著。


    我有心慕之人,就是死,都會為她守節,我不背叛我的感情,我的身和我的心是合一的。至於你,少出現在我麵前,煩。」


    第7章 亮眼殊色


    院門口,淡紅色的合歡花在夏風中招搖。


    那聲「煩」不停在耳邊迴蕩,蓮殊膝蓋發軟撲通跪倒在地。


    很久很久,沒像今天這樣狼狽了。三聲高喊,她一句都不敢喊,難怪琴姬厭惡她、瞧不起她。


    看著風中招搖的合歡花,她苦笑連連,眼淚砸進泥土,借著泥土香,想起多年前八歲那年她不小心惹得琴姬不快,臉皮薄不好意思道歉,靦腆地折了一支合歡花送給她。


    那是從說書先生那裏聽來的,說朋友之間互送合歡花有消弭仇怨握手言和之意。她不知真假,送都送了,興許她當時太傻,而傻乎乎最重誠懇的人方能討得琴姬歡心,琴姬原諒了她。


    琴姬原諒了她一次又一次,這回是真的和她割袍斷義,形同陌路。


    蓮殊沒來由的恐慌。


    目睹了阿殊姐姐和琴姬的決裂,挽畫心裏不是滋味,她暗道阿殊姐姐作繭自縛,又道她和琴姬本就不是一路人。琴姬那人,哪怕她嫉妒她的才情,都不能說她風骨不好。


    有秀竹的清直,寒梅的冷傲,初雪的潔白,和姣好的皮相。這就是琴姬,也不單單是琴姬。琴姬有很多麵,給人看的多是冰冷寡淡的一麵。


    比起阿殊姐姐戀慕琴姬……


    挽畫在心裏一頓,扯了嘴角:那算哪門子戀慕?比見色起意還不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見色起意起碼直來直去光明不遮掩敢拿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晾曬,說出來頂多被人笑笑。


    但做了偽君子還沉浸在自我感動自欺欺人中,過於無恥。


    她糾正道:比起阿殊姐姐單純想玩.弄琴姬的感情,她更驚訝琴姬不聲不響心裏藏了人。還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完全忠貞。


    太不可思議了。琴姬十七歲的美貌姑娘久居小院閉門不出活得比隱士還隱士,動心動情總要有個源頭,她笑了笑,琴姬白天睡晚上睡,關起門來活脫脫的睡美人,她哪來的情郎?


    別是睡糊塗以為夢裏藏著好情郎罷。


    她了解琴姬,琴姬骨子裏高傲,不屑於說謊也懶得說謊。同為女子,挽畫是佩服琴姬的。佩服她敢說出那句「不背叛自己的感情」。


    兩年前來求娶的人踏平了流煙館的門檻,那聲勢、場麵,換個人來早就嚇得六神無主了。琴姬做了什麽呢?琴姬冷眼看著,像看著和自己無關的人和事。通身的冷冽氣質,教人不敢恣意褻瀆。


    那一幕她記得清清楚楚,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震撼。


    琴姬當年來到流煙館是因著走投無路,不得已而為之。內情她多少知道些,有親人比不過她這生來父母雙亡的,琴姬她娘麵相兇悍,說話的樣子尖酸刻薄,賣女兒賣得理直氣壯。


    她那會十一歲,看著小妹妹腳底被石子磨出血,發自肺腑地同情了一把。場麵亂得很,婦人的唾沫星子都要噴到琴姬臉上,琴姬那時候都沒有哭,可見從小就不得寵愛,性子生冷。


    想得多了,挽畫忽然對琴姬生出多餘的憐憫——縱使堅韌如冰,偶爾也會凍傷自己的時候罷?


    見了鬼了,她真是一腔愁緒無處發作。看了眼站起身擦幹眼淚紅腫著眼睛的蓮殊,她不知說什麽,揮了揮手絹,走了。


    能說什麽呢?要她是琴姬早忍不住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頓了。


    這樣想來琴姬涵養確實好。


    撞破了一樁奇奇怪怪的事,她自個怎麽也變得奇奇怪怪了?挽畫捏了捏臉,背著身,完美錯過蓮殊紅著眼不甘、憤懣的神情。


    當天夜裏蓮殊叩開挽畫的院門,與她促膝長談維繫姐妹情。


    四才女之中,尤以蓮殊長袖善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聽多了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在流煙館過活的人哪個沒幾副麵孔,光鮮的、醜陋的,當然,首先要剔除掉琴姬這個異數——白日做夢足不出戶的睡仙隱者怎能和庸庸凡俗相提並論?


    挽畫不敢說七竅玲瓏,三句話後還是聽懂了蓮殊來此一趟的真意。


    她安慰道:「是琴姬不懂事,辜負了阿殊姐姐一片好心。你說得有道理,隻是有道理的話不是人人都聽的,琴姬性子倔,過剛易折。」


    她嘆了口氣。


    蓮殊飽含深意地看她:「我想明白了,她對我無意,我也沒必要上趕著自取其辱,有勞你替我遮羞了。」


    「是。這樣的事,我哪敢亂嚼舌根?」


    人走後,挽畫衝著門口翻了道白眼。真真假假,是非黑白,有幾人能像琴姬那樣肆無忌憚任性妄為地活著?都是活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星月交相輝映,琴姬難得沒那麽早歇下,一個人安靜望向窗外,手裏捏著杆畫筆,筆墨順著狼嚎尖啪地砸在宣紙,髒了一片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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