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清玄目不轉睛,繼續翻閱書冊,道:“他們若想轉移良田,就必定會在田冊上造假。比如這裏……”


    他指著書冊上的一行,示意給藍昊天道:“形狀這一項,他們會故意寫得模糊不清。”


    藍昊天順著他筋骨分明的手看去,泛黃的書頁上寫著“狀似方田”幾個小字。


    “方田有長短不同的矩形田,也有長短相同的正方田,一個似乎的似字,又可以理解為邊界帶有弧度或傾斜的其他形狀。”


    柏清玄耐心解釋,藍昊天一字不漏地聽著。


    一冊簿子翻閱完,柏清玄將其放回原處,悠悠道:“看來不是這本。”


    “依大人之言,有模糊用詞的,就是暗賬。”


    藍昊天試著問道。


    “對,正是如此。”


    柏清玄取下另一冊簿子,繼續查看。


    “下官明白了,這就幫您找!”


    藍昊天上前一步,奈何書架間距離太窄,他看了眼柏清玄身後空隙,停下腳步:“勞駕?”


    柏清玄未有回頭,目光凝視著書冊。


    藍昊天見他沒反應,幹脆一縮肚子擠進他身後。空隙果然不夠,二人卡在書架間動彈不得。


    “嗯?”


    “柏大人,請您收收小腹……”


    柏清玄麵露尷尬,“衛百戶可是白日裏吃多了……”


    “嗝……”


    被他這麽一說,白日裏胃部的不適突然複發,藍昊天心裏想罵娘,貼在他背後呼吸困難。


    柏清玄往裏一挪,這才空出點間距,令他重獲新生。


    二人說幹就幹,一屋子的冊子,很快便被二人翻了個遍。


    “沒有,都是明賬。”


    藍昊天憾聲道。


    柏清玄放回手中書冊,目光睃巡著書架,沉吟片刻才道:“也罷,再找找官銀收支記錄吧!”


    第一排架子上擺的全是田冊,最後一排架子上才是財政收支賬簿。


    “在這邊。”


    柏清玄輕聲說道。


    藍昊天趕忙擠過去,湊近他跟前。


    “崎城倉稟存銀並不多,收支情況不會很複雜。”


    柏清玄指著書頁上一處說道:“看這裏,仁德十二年五月崎城支出五萬兩庫銀支援平山縣救災。”


    “這不是……”


    藍昊天雙眼微瞠。


    “除開這一項支出,崎城在仁德十二年並無更大數額的出庫。”


    柏清玄聲音冷靜。


    “那然後呢?”藍昊天抬眸,見他眸底深潭清幽,失聲問道:“如何分辨是暗賬?”


    “很簡單,”柏清玄轉過臉來,對上他微微出神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暗賬記錄的都是上不得台麵的收支,比如捐贈、挪用、貪墨和苛捐雜稅等。”


    藍昊天狐疑:“會記得如此直白麽?”


    “當然會做遮掩,”柏清玄合上冊子,轉身對他道:“比如挪用會記成補足差額,苛捐雜稅也會記成補收漏項。”


    “原來如此。”


    藍昊天摸了摸腦殼,心想官場的彎彎繞真多!


    “再找找,一定得找到才行!”


    柏清玄沉下目光,轉身把冊子放回原處。


    藍昊天依舊擠到書架裏,二人上下翻找,忙得焦頭爛額。


    “找到了!”


    黑暗裏,藍昊天低聲驚呼。


    柏清玄立刻湊近他,低頭看向他手裏的冊子。


    “你看,仁德十二年六月,崎城補平山縣官吏俸銀七千兩。”


    藍昊天興奮不已,轉頭衝他咧嘴一笑。


    柏清玄看著他清澈的眸子,心底莫名一動。


    衛百戶這高興的勁兒跟個孩子似的!


    感歎完,趕緊取下他手裏賬簿,認真閱覽起來。


    “不錯,這正是崎城財政收支的暗賬!”


    柏清玄心中暗喜,吩咐道:“事不宜遲,我們趕緊謄錄出來吧!”


    藍昊天手腳麻利,從一旁書案上取來紙筆:“大人,用這個!”


    “好,衛百戶幫忙掌燈。”


    柏清玄蹲下身子,二話不說開始謄抄。


    藍昊天單膝跪在他對麵,手裏舉著兩隻火折子,發出暗淡光芒。


    時近五更,屋外天色依然暗沉。


    檔房裏沒有燒炭盆,微弱的火光幾乎沒有熱量。可二人蹲在一起,呼出的熱氣相互交織,令冷得刺骨的屋子變得溫暖如春。


    “會讀書真有用!什麽都騙不過這小子的眼睛!”


    藍昊天看著他纖長眼睫下的那洌清泉,忍不住幻想他平時讀書的認真模樣。


    “好了。”


    柏清玄合上冊子,二人同時起身。


    “我們撤吧!”


    他收好謄錄的紙張,衝藍昊天頷首示意。


    “這就走麽?”


    藍昊天定住不動。


    “怎麽?衛百戶有何想法?”


    柏清玄微微愣怔,看著他一臉肅然的樣子問道。


    “來都來了,不如幹筆大買賣。”


    藍昊天詭譎一笑,道:“柏大人,這衙門檔房裏除了田冊和財政收支簿冊,應該還有別的檔案吧?”


    柏清玄有些不明所以,“衛百戶指的是……”


    “二牛的主子章正,”藍昊天解釋道,“正如柏大人所料,下官確實在崎城救過他們。依下官來看,章正和二牛犯案的可能性不大。”


    光想著查賬,竟一時忘記章大人還有冤在身。


    柏清玄心中愧疚,頷首道:“對,是本官疏漏了,該好好查查章正的檔案。”


    說完,二人繼續一頓翻找。


    天光漸明,為避免被衙門裏的人發現,二人都不覺加快速度。


    “看這裏,”藍昊天一臉欣喜,指著書頁上的內容:“章正,字不倚,海洲嘉縣人,隨遠嫁的母親移居永州潭城。仁德二年進士,初任海洲嘉縣知縣,仁德八年調任永州平山縣縣令。”


    讀到這裏,柏清玄眉心一凜:“等等,章正居然是海洲人?”


    “有何問題麽?”


    藍昊天抬眸,看著他好奇問了句。


    “他出任海洲嘉縣縣令六年,考核通過的話本該晉升一級,為何會被貶官至平山縣這不毛之地?”


    柏清玄定定看著他,不覺冷下目光。


    藍昊天不懂官場晉升製度,搖著頭歎息道:“一定是章正沒有向上行賄,海洲地方官才會伺機報複參他一本吧!”


    柏清玄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後才道:“繼續。”


    “章正在平山縣三年,整頓吏治、開墾荒地頗有成效。”藍昊天頓了頓,“治下百姓安居樂業,三年來刑獄案件不超過百起,無有一名死囚。”


    “合情合理。”柏清玄貼近他的麵頰,目光上下掃視一遍書頁,“章正不可能貪墨那筆官銀,之前水容澤呈上禦案的奏章裏說,崎城知府查抄章家時,一共繳獲贓款一萬兩,這裏頭水分相當大。”


    “柏大人的意思是,水容澤在撒謊?”


    藍昊天很清楚水家的陰謀,那水容澤還是他慫恿柏清玄送去永州的。


    “欺君罔上,罪不可恕!”


    柏清玄抿緊薄唇,眸底迸出寒光。


    章正的過往履曆,他也隻是道聽途說。水容澤上呈的奏章並未提及章正的政績和出身,如今看來,那道奏章裏隱瞞了許多事實。


    “走吧,天就要亮了。”


    藍昊天瞧了一眼屋外天光,合上冊子提醒一句。


    “好,快走。”


    二人堪堪回至廂房,晴亮的日光便射進屋來。


    柏清玄脫下短褐,遞還給藍昊天:“有勞衛百戶陪了柏某一夜,你先休息吧!”


    正欲推門而出,竟撞見孫隆迎麵走來。


    “哎呀,首輔大人,您這是?”


    孫隆拿他那雙小眼睛瞄了瞄屋裏,麵上露出驚愕。


    “適才有事找書童商量,”柏清玄橫身擋住門扉,一臉坦然道:“此去崎城怕是路不好走,昨夜下了小雪,路上該都結冰了吧!”


    “哎喲,瞧下官這腦子!”孫隆裝模作樣地拍了一把自己腦殼,道:“居然忘了這茬!是下官疏漏!”


    柏清玄掩上扇門,提步朝自己廂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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