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稅?就沒有從受災地收稅的道理!


    劉言繼續講,他語速很急,越說越快,似乎醞釀著滔天的怒火:“大水凶猛衝垮田地,連種下的種子都翻出來了,哪來的錢糧交稅!不過是世家故技重施,想要百姓為躲稅自願成為他們的隱戶罷了!”


    “他們成功了,河東人賣、賣地,賣兒,賣己身,將自己的全部都賣給了來趁火打劫的世族!”


    “隻是不知道是哪家犯蠢,或是從未將這些草芥放在眼中,居然派剛收進自家的奴去接應賑災銀。”


    他轉頭看向阿卓,怪異地笑了笑:“你猜,當黎庶知道是有人昧下了本該屬於他們的、本能拯救他們的錢糧時,他們會如何做?”


    他語氣陰森,透著股磨骨吮血的冷氣。若是有世族之人在此,恐怕渾身都會驚起雞褶皮,但在場的是阿卓。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天下縞素。”


    “沒錯!”


    劉言眼神發亮,講述著當晚所見的一切。


    隱秘的消息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地在奴仆們中間蔓延開來。


    一輛輛滿載著金銀財寶的馬車緩緩駛過街道,車輪滾滾,揚起一片塵土。在這些華麗馬車的背後,隱藏著無數雙仇恨的眼睛。


    奴仆們的聲音雖然細小得如同蚊蠅嗡嗡,但當它們匯聚在一起時,卻又如洶湧澎湃的浪潮般廣大無邊。這些平日裏飽受壓迫的人們,如今終於被徹底激怒了。他們心中積壓已久的怒火瞬間燃燒起來,化作無盡的力量。


    夜幕降臨,負責守夜的奴仆悄悄地靠近熟睡中的主人,捂住了主人的口鼻。主人的掙紮逐漸微弱,直至完全停止。


    與此同時,看守大門的奴仆也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那扇緊閉的門扉。門外早已等候多時的人群如潮水般湧入,瞬間打破了小世家往日的寧靜。


    還有一些被選為侍衛的奴仆,此刻也紛紛舉起手中的長刀,向著昔日的主子們狠狠地砍去。一時間,鮮血四濺,慘叫連連。整個小世家陷入了一場血腥的殺戮之中,曾經的繁華與榮耀在此刻化為烏有。


    以下犯上、以卑責貴是大不敬,暴亂的人們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選擇了起義造反。


    劉言隱藏在其中,見各方勢力實在毫無章法,甚至開始內鬥,便想了法子混進軍中,借著平衡勢力的由頭成了名義上的統領。


    他手下並沒有專屬於自己的軍隊,因此三人都很放心,對於他的一些計策也會實施。


    但起義軍畢竟錢糧有限,在花完最初從世家中奪得的錢財後便後繼無力。此時有人來聯係劉言,給了他朝廷運糧的路線和兵力。


    劉言帶人搶了幾次後,起義軍神出鬼沒的傳言傳出,之後就再無遞信來了,直至昨日,背後那人才再次聯係。


    “也就是說,除了前幾次以外,之後的錢糧都是被與你聯係之人打著起義軍的名義搶走的。”


    “正是如此。昨日那人遞信來,想必是因為阿卓姑娘的緣故。”


    阿卓點頭:“確實。若是我沒有一時興起來擒你,自然就會隨官兵出行。屆時若是你等未出現,我必然心生疑慮。”


    “隻是我有一事不明。你熟讀詩書,又懂兵略,卻憎恨世家。你,究竟是何人?”


    劉言苦笑一聲,卻道:“阿卓姑娘這樣問,是認為非世家者無以善學?豈不知這天下除了世族以外,還有萬千的寒門。”


    “我隻是其中之一罷了。”


    當朝實行舉孝廉,是一種由下向上推選人才為官的製度。以往被舉人的資曆,大多為州郡屬吏或通曉經書的儒生。但隨著王朝日益彌久,這製度已被扭曲成世族之間的互相吹捧與舉薦。


    民間有人譏諷,說舉孝廉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世情實況不外如是。


    這樣一說,阿卓也明白為什麽劉言會如此憎惡世族了。想來寒窗十年苦讀,卻因為無家世背景無法一展抱負,自然會對那些出生便預定了一個官位的家夥心生怨恨。


    “我明白了,所以你強要我留下,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


    “除此以外,我還想請阿卓姑娘親眼見見那些被世族豪強坑害的百姓。”


    阿卓冷笑:“你以為我不曾見過!我也是貧苦家的女兒,他們這些惡行,我怎會不知!”


    劉言卻沒有半分恐懼,猛地轉頭與阿卓對視冷笑道:“若是姑娘您知道,又為何不出手,殺盡這天下的蛀蟲呢!”


    “我聽聞凡是與眾不同的人,都是受天命所托,來行使匡扶天下的重任。阿卓姑娘有足以匹敵萬人的武力,緣何對世人的痛苦視而不見呢!”


    他毫不退縮,緊緊盯著阿卓,想要從她嘴中問出一個答案。


    “我並非聖人,亦沒有占據天下的大誌。殺人容易,治理天下卻困難。世家確實該除去,卻不該由我一人來完成。”


    劉言不明白,在他眼中,世家勢力盤根錯節,彼此之間聯係頗深,非阿卓擁有的武力無法拔除。


    他深深看了阿卓一眼,雖然失望卻又很快振作起來。他已經失望過太多次了,哪怕阿卓拒絕他也不打算放棄。他已看出,阿卓雖然擁有著非人的武力,卻並非濫殺無辜之人。


    趁著將對方留在身邊這些日子,他日日跟在對方身後訴說,定然能說服阿卓接受他的理想。


    阿卓見他沒回話,也沒繼續說下去。


    她沒說,光殺世家是沒用的,隻要人存在,人心便會誕生出新的世家。就算是劉言,此刻對世家的特權耿耿於懷,當他真的躋身上層時,又能拒絕將自家勢力擴大的誘惑嗎?


    他恐怕沒有注意過,他自己嘴中說著黎民百姓,臉上掛著慈悲憐憫,但真正站在那些可憐人麵前時,站在那些想要維護他的人麵前時,卻無半點動容。


    因為見過真正追求平等之人該是怎樣,劉言這隱藏在骨中的高傲便清晰可見了。


    阿卓收劍,忽而對劉言生了幾分煩躁。


    “我待會兒自己回你那,你若有事便自行去忙吧。”說著,她跳下馬車,隨手將累積好的沙袋提了十袋,向河堤走去。


    劉言察覺到她對自己的態度變化,隻以為是對方不耐煩聽自己的勸諫,他確實還有些事要處理,比如那群進了城就開始撒歡的將領。


    “那我便在府中等著阿卓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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