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劍光光圈太過絢爛,連日光都被映得失了顏色,眾人不禁目眩神移。長青子卻不避不讓,待到光圈近身之時,一道濃烈劍氣忽自他手中進發而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光圈與之一觸,紛飛四散。那人一個倒縱,雙足幾退到崖邊方才硬生生停下。他以手拭口,一串血珠自他手邊滴滴答答地落到冰麵之上,宛若碎裂的紅寶石。原來僅此一招,他便已受了內傷。


    這人穿一身粗布衣裳,青布罩頭,麵上肌肉僵硬,多半是帶了人皮麵具。手裏的那柄劍卻實在是耀眼奪目,黃金柄,珍珠絡,上麵鑲嵌的寶石不計其數,隨便找一塊也有小指甲大小。兩相映襯,更加奇異。


    長青子目光轉到這柄華麗無匹的寶劍之上,微微頷首,似是致意。那人立於崖邊,身形似墜非墜,亦是微一頷首。隨即雙足一蹬,身形前進,劍光一幻,又是十餘個光圈一揮而出,競比前番擴大了一倍有餘。


    在場諸人皆是頂尖劍客,看出這次卻不僅是劍光擴大而已,威力更增數倍。眾人先前看他劍法,已覺驚豔,此刻更不由紛紛議論起來。


    “這是什麽人?”


    “沒見過,江湖中何時又出現了這樣一個高手,怎麽從未聽說過?”


    “此人劍法,比起那出盡風頭的殷浮白也毫不遜色啊!”


    殷浮白聽到這些言語,甚是自豪。暗想:袁姐姐劍法更加精進了。


    正想到這裏,卻見劍聖足不動,身不搖,長臂一振,一柄青鋒自他身後脫鞘而出。雪光輝映下,眾人見這柄長劍三尺有餘,通體古樸,劍尖處卻有一點紅芒直通到底,仿佛一條血線,樸拙之中便帶了隱隱的煞氣。隻是再一細看,卻又詫異,這把劍縱然極盡佳妙,卻是大刃無鋒!不知這樣一把無刃劍,又是如何用法?


    隻殷浮白方知,這一把無刃劍,便是當年袁樂遊輸給長青子之後,為他打造的“問天”。當世之上,袁樂遊隻鑄過三把劍,如今問天與繁花已然相遇,他手撫腰間,心中暗道:流水又當如何?


    問天既出,劍聖右手輕抖,一蓬紛飛大雪一般的劍光潑灑而下。此刻他與袁樂遊相距猶有一丈之遙,威力卻似近在咫尺,二者一觸,那十餘個光圈如夢幻空花紛紛破滅。餘勁未歇,袁樂遊後邊便是萬丈深淵。她身形驟然一斜,向左側連翻了三個空心筋鬥,方才卸去大半勁力。小半力道仍是驅而不盡,一口血已湧到了喉頭,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如此劍術,如此內力,飛花摘葉亦可傷人,又何必劍刃鋒芒!而那袁樂遊兩劍逼得劍聖祭出兵器,方才變招迅捷可觀,亦是搏得一陣讚歎。


    唯有殷浮白連退兩步,方才擊在袁樂遊身上的那一道勁力,竟是好像擊在他自己身上一般,腦海中嗡嗡直響,心頭更是突突跳個不停。


    這擊退袁樂遊的一劍,若用在他身上,他亦是無法退敵。


    兩招已出,袁樂遊雙眼微眯,繁花側於身畔,卻不再急於出第三招。


    劍聖麵上神情漠然,傲岸身形中有著十分的自信,十分的冷淡。合在一起,便是十二分的深不可測。眼見日光漸亮,冰麵上光點閃個不休,袁樂遊忽然一晃手中繁花,上麵寶石光芒璀璨如星,幻出一道彩暈,連同日光一起,晃進長青子眼簾。


    高手比武,自要講究天時地利,利用日光乃是人之常情。但光芒一現之後,袁樂遊卻並未追擊,反是繁花劍向地上一戳,掀起無數斷冰殘雪,攜帶內力,飛沙走石一般,直向長青子襲去!


    長青子問天劍幻起萬點光芒,那些碎冰與他劍招一觸,紛紛化為水滴,其中隱含的內力亦是消失無形,袁樂遊卻利用這一息時間,雙足驟然向前滑去。冰麵本來滑溜,她又用上了輕功內力,速度更疾,轉眼間便已到了長青子身前,口中清叱一聲,大大小小二十餘個光圈再度劃出!


    這一招已盡她平生所能,殺手經驗、地勢利用、繁花優勢、自身輕功,而煙花九的輕忽狠戾麵色不改變幻無窮,在這一招裏亦是發揮到極致。


    劍光光圈逼近,她看見的卻是長青子麵上的表情。


    無怒,無驚,無憂,無患。


    劍聖麵色不改,靜如止水的目光中,卻終於透露出了一份讚賞。


    光圈寸斷,繁花劍脫手而出。袁樂遊摔倒在地,口吐鮮血,麵上人皮麵具被劍風激蕩,碎成片片,她掙紮一下,又一口血直吐了出來。


    殷浮白按捺不住,叫了一聲:“袁姐姐!”


    場下諸人注意的是這一場比試,無人留意他這一聲。袁樂遊卻於此時半起身,清寒孤傲的麵容上,一雙眼寒冰利剪一般向他盯去,其中滿是嚴厲的拒絕之意,殷浮白原有縱身躍出之意,卻終是頓下了腳步。


    兩人之間這一番互動,他人未曾留意,卻全盤落到了一旁的嚴妝眼中。


    她神色驟然一變,唇瓣微啟,本要向殷浮白詢問一二,但念及這畢竟是品劍大會現場,不忍打擾於他,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袁樂遊摸索著伸出手,摸到繁花劍,劍一入手,她的人霎時恢複了神采,掙紮起身,隨後摸出一顆藥丸嚼碎咽下,向長青子深施一禮。


    長青子微一頷首,隨即輕輕一揮手。


    袁樂遊不發一言,還劍入鞘,轉身離去。那顆藥丸甚是神妙,轉瞬間便已行走如常,她施展輕功,鴻飛渺渺,霎時已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並無人見過殺手閣上第一殺手的真麵目,眾人立刻議論起這女子的身份。又有人想到一清子言道:比試兩場,一場由長青子指定,一場各憑本事。


    眼下這女子已占了先機,還餘一場,不知長青子要指向何人?


    卻見長青子問天劍二度出鞘,一雙眼向下巡視一圈,劍刃遙遙向下,已然指定一人。眾人隨他劍鋒望去,心中不由暗道:果然是他。


    人流如潮,自然而然分成兩半,殷浮白卸下貂裘,踏步走了出來。


    他也不拔劍,也不施禮,神情呆呆怔怔。眾人心裏都想:這殷浮白傳聞中是個小劍聖一般的人物,怎的全無氣概?真是見麵不如聞名。


    那長青子卻也不急,隻氣定神閑立於冰麵看著他。


    殷浮白又想了一會兒,終於抬起頭來,施了一禮,誠懇地道:“我仔細想過了,道長,你的劍法我破不了,也沒有招架的辦法,我認輸了。”長青子忍不住摸一摸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龍在田與嚴妝各自張大了口,一個問:“阿妝,小白剛才說什麽?”一個說:“大哥,我好像聽錯了什麽,你重複一遍小白的話給我?”


    秦興與雲荒本站得近,前者極是期待小師叔施展一番教過自己的劍法;後者則是輸在秦興手下後,一心想看看殷浮白使出這套劍法是何模樣。


    此時都忘了前番恩怨,彼此間道:“他說什麽?”


    眾人議論聲音如若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隻有站在冰崖上的殷浮白平平靜靜,又重複了一遍:“我想不出打敗你的辦法,我認輸了。”


    自來習劍之人,大多重榮譽勝於性命,焉有頂尖的劍客這般認輸的道理?眾人大驚之餘,反倒是長青子最先鎮定下來,“哦”了一聲。


    殷浮白卻鎮定地道:“請給我三年時間。三年後,我想再與你比劍。”


    長青子打量他一番,點一點頭。他不看場中諸人,也不再多說一言半語。其身形如風行水麵,轉眼間已到崖下,身影消失在重重屋舍之中。


    這一番變化令人驚異,一清子卻展顏笑道:“殷公子這兩年在江湖上名氣大振,未想依然如此自知,難得,難得!但滄浪水一派兩度參加品劍大會,唯有殷公子一人出手,未免遺憾,還要請二位門主賜教一二。”說罷,他一揮手,兩名穿冰掛雪的道人輕飄飄躍到冰崖之上,正是“玉虛雪,昆山月”中的玉茗子與虛嶠子。


    這兩人在昆侖派六大高手中名列第一、二位,僅次於長青子與一清子。


    當日,排行第五的千山子與龍在田打個平手,而嚴妝的武功更在龍在田之下,今日一決,必敗無疑,而那冰崖艱險,更有性命之憂。龍在田心中一沉,心知一清子果然是記恨當年之事,今日他先以劍聖壓倒了殷浮白,又祭出玉、虛二人,看來不把滄浪水打得一敗塗地,他是不肯罷休了。


    然而身為一派之主,卻萬沒有上門挑戰而不應的道理。嚴妝臉色一白,正要應戰,卻被殷浮白窺得她麵上神情,便道:“還是由我來應戰。”


    一清子微微笑道:“殷公子,你確是愛護同門。但我這兩位師弟是向滄浪水門主挑戰,殷公子卻不是門主啊。”


    殷浮白揚聲道:“我不是門主,便不能應戰麽?”


    一清子笑道:“原來殷公子亦知自己不是門主,那殷公子以為自身權柄在門主之上,還是滄浪水門主不過掛個名字,其實靠你一人支撐?”


    這幾句話他說得溫文爾雅,究其實質,卻已經十分刻薄。龍在田努力寧定心神,沉聲道:“殷浮白,你且退下。”


    龍在田從來昵稱他“小白”,少有叫他全名之時,殷浮白怔了一怔,欲待要退。抬頭卻見冰崖之上,神色冷淡猶勝冰雪的兩人,便終究沒有邁出那一步。他咬一咬牙,定定看著一清子:“這位道長,你是否因為上次品劍大會你險些敗給了我,所以一直記恨到如今,又要傷我兄姐?”


    一清子麵色驟變,片刻才慢慢恢複:“殷公子,你想得太多。”


    殷浮白卻不答話,他一步步走上冰崖,冷冷道:“你叫他們下去。”


    他說:“你若想比劍,我與你比,莫傷了我兄姐。”


    一清子並不理他,隻向龍在田道:“龍門主,這便是你滄浪水的規矩?你才是一門之主,到底……”話音末落,忽見一道水光衝天而起,映得四下冰雪一片明亮,那白衣的年輕人低聲喝道:“閉嘴!”


    倉促生變,一清子不及拔劍,一個鴛鴦連環步才躲過這水光頓挫的一劍。殷浮白一個箭步搶上,又是一劍刺出,這一劍已是驟雨劍法中的招式,整個冰崖瞬息間都籠罩在流水劍光之下。一清子不能再退,拔劍還擊,出手間已是他賴之成名的“清風十九式”。


    流水對斬決,驟雨待清風,三載後在昆侖玉虛峰,再度相逢。


    兩道劍光交錯一起,倏然而分,眾人這才見得殷浮白手中所持,乃是一把幾近半透明的長劍,內裏波光隱隱,竟似封了一泓秋水在劍身中一般,無不詫異之極,暗道:這般精致的東西也可以拿來動手?


    無論一清子想不想與殷浮白動手,不管殷浮白出手是為了怎樣的目的,兩個頂尖的劍客一旦當真交上了手,便如兩塊磁石碰到一起,再難拆開。


    冰崖之上,風雨大作。一道劍光如大雨傾盆,四下裏水光一片,離得近的人幾乎要伸手揮去麵上本不存在的水痕;一道劍光如大風忽起,席卷斷崖之上,劍鋒帶出的風聲激蕩得周邊之人無法靠近一步。


    這清風十九式原是數十年前一位昆侖長老所創,隻是他留下這套劍法不久便已過世,尚不及傳授弟子。後輩依照劍譜修習,無一人能夠練成。因此上多有人說這位長老大抵是寫錯了。直到二十年前,一清子拾起這本劍譜,閉關兩載,練就這套“清風十九式”,因而成名天下。


    風卷長空,雨襲大地,時而風聲壓倒雨勢,時而雨水澆滅長風。這兩套劍法皆以速度見長,轉眼之間,二人已過了一百來招。台下眾人個個看得目不轉睛,誠然先前劍聖那一場比試更高於此,但來往不過三招。這一場對決雙方實力相似,驚險頻出,真教人呼吸都怕浪費工夫。


    崖上二人翻翻滾滾,難分勝負,冰雪碎屑卷了一天一地,忽然間二人雙劍相交,一小截劍刃自劍雨中直飛出來,一清子連退幾步,看著手中被削去一段的斬決,麵色鐵青。殷浮白連翻幾個跟頭,落地後在冰麵一溜,他控製不住衝力,身子後滑數步,眼見後麵便是萬丈深淵,緊急關頭,他單膝跪倒,劍尖拄地,一隻腳已然懸空,方才停了下來。


    這二人對的決,殷浮白流水更勝一籌,削斷了斬決的劍尖,內力卻不及一清子,被他激飛出去。


    二人一立一跪,目光炯炯,打到此時,雙雙對對方劍招已然均有體悟。


    一清子一振斬決,衣袂飛舞,正是清風十九式最後一式“清風無形”。殷浮白抿緊雙唇,驟然而起,流水劍光傾瀉天下,直向對方而來。


    一招決生死,一招定勝負。


    斬決名劍“錚”的一聲,被流水劍一斬兩段,半段雪亮劍刃直直墜人冰崖之下,良久,眾人方才聽到極沉悶的一聲響。而流水劍鋒芒畢現,終是指到了一清子的咽喉上。


    殷浮白聲音微啞:“以後不準拿我兄姐來威脅。”


    一清子麵色難看之極:“殷公子,你有所誤會,方才我隻是……”


    流水劍尖逼近,已然劃破頸間肌膚:“以後不準拿我兄姐來威脅!”


    一清子辯解道:“我並無此意……”


    流水劍尖再度逼近,一縷血絲緩緩流了下來,再近一分,便是致命,殷浮白雙眼冷若寒冰:“說!”


    一清子不禁向崖下屋舍望去,卻見一座座屋舍皆是房門緊閉,心知自己這位師兄不知已去了哪裏,心頭暗恨,喉間卻是疼痛之極。流水劍的寒氣逼得他呼吸艱難,眼見性命隻在瞬息之間,萬般無奈之下,終於開口道:“是,我以後不再以你兄姐性命威脅。”


    流水痕跡一放即收,殷浮白輕飄飄躍到斷崖之下,便要離去。


    玉茗子與虛嶠子二人先前被這一場打鬥趕到崖下,此刻一個道:“傷了人就想走?”一個道:“殷浮白,你就這般視天下英雄於無物?”


    殷浮白驟然轉頭,二人被他目光激得全身一冷,卻聽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道:“這話奇怪,自來品劍大會上比試,別說受傷,死人的事情也發生過。怎麽昆侖派這般特殊,看人家勝了還要把人扣下不成?又或者自這屆起便改了規矩,但凡是勝了主辦方的,都得留下來重新談談?”


    這話說得十分之難聽,卻又讓人一時難以辯駁。眾人循聲看去,見得這說話之人卻是常不修,便都想原來是他,難怪這般說話。玉茗子自也一早知道他的名聲,怒道:“他辱我師兄!”


    常不修詫異道:“他辱你師兄?如何辱法?群毆?車輪戰?勝了後又揍了你師兄一頓?我看都沒有啊。”


    玉茗子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若是真和這廝不吝討論一回殷浮白方才的逼迫,隻怕對方反而要論上一番“你們確實威脅了人家兄姐”,那才是麵子裏子一起丟光。虛嶠子卻開口道:“這人年紀輕輕,如此狂妄……”


    常不修卻截斷了他:“他可有說過什麽不敬的言語?”


    虛嶠子語塞,這卻真沒有。此時卻見衛長聲站了出來,輕咳一聲:“品劍大會曆來從無不準人下山這一條規矩。若是新添規矩,不知可經過其餘幾大劍派及世家的同意?”


    衛三公子這一開口,又要遠高於常不修,眾人肅然。他們雖也不滿殷浮白鋒芒太露,但聽得衛長聲之言,卻也尋思:昆侖派曆來仗著自家劍法態度強硬,萬一日後換成自己得罪了昆侖中人,那又如何?


    就在眾人議論不休的時候,裹好傷口的一清子已經緩緩起身。他傷在喉間,卻仍是勉力開口:“雲荒,送滄浪水諸人下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寸灰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趙晨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趙晨光並收藏寸灰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