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宋雪晴方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隻是裹了一件裙子,真絲的,看起來挺飄逸。而麵前的其實是個小女孩,穿的簡單,小背心加上小短褲,活脫脫的小男孩裝扮。不知怎麽的,明明這丫頭看著邋遢,不是她喜歡的那種清清爽爽幹幹淨淨的小孩子,她卻覺得很親切,還……有幾分眼熟。


    “姐姐,你怎麽不說話,你是不是啞巴啊?”小女孩望著她,一對兒丹鳳眼眨巴眨巴——你再眨巴也是條線!——單純懵懂的樣子,天真的說著欠揍的話。


    “咳咳,”宋雪晴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姐姐不是啞巴,小妹妹,你……吃過飯了嗎?”


    她已經好多年沒有跟小朋友相處過了,此時突然對上這麽一個小女孩,竟然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了。正好,腹中陡然冒出一陣空虛感,很陌生的……感覺,於是,她脫口而出。


    才說完,她就有些懊惱,這都是什麽事啊!且就這麽著吧,按流程來。


    她家鄉人打招呼,通常都是從“飯吃了嗎?”開始的。


    小女孩把咬著大拇指,搖搖頭:“姆媽還在燒飯,今天我們屋裏又燒閹雞湯,不好吃。”


    閹雞——不是雞,更不是動物,而是家鄉土話,醃菜的意思。


    醃菜湯啊,這個時節,放上點嫩嫩的豆板,明明很好吃的說。


    “你屋裏在哪啊?”宋雪晴大著舌頭問道,明明是講慣的俚語,不知怎的,竟有幾分生疏。


    “就在那裏——”小女孩朝著身後指去。


    順著她說的方向看過去,入眼,是一間紅磚綠瓦的平房,靠著路邊。朝北的後牆爬滿了爬山虎。甚至覆蓋到了屋頂,透出幾分綠意來。


    挨著平房的是一棟二層丁字樓房,粉刷還很白。沒有被那種積年已久的灰色覆蓋,顯得簇新。與老舊的低矮平房相映成趣。


    樓房裏,朝東開門的廚房上頭煙囪裏正冒著冉冉炊煙,想必小女孩說的沒錯,是在生火造飯。


    她想不通如今是個什麽狀況,卻莫名的很想進屋去看看。


    “小妹妹,姐姐迷路了,走得很累。能不能去你家坐坐?”她這麽想了,便這麽說道。


    “好啊!你跟我來。”小女孩痛快的答應了,很是傻大方的說:“姐姐你肚子餓了吧,肚子都叫了。那就順便在我家吃個飯好了。”


    宋雪晴忍不住一樂。


    小女孩蹦蹦跳跳的往樓房走去,腳下都是泥路,可能剛下過雨不久,有點濕濕的,一路跑一路往褲腳上甩泥巴點子——怎麽沒鋪成水泥路呢?


    不過是幾步路的腳程。她們很快就到了屋裏。


    “姆媽,我回來了!”小女孩歡快的叫了一聲,剛進屋,就往灶頭後麵的農婦身上撲去。


    “幹什麽,看你弄的一身齷裏齷齪的。趕緊去洗手,要吃飯了。”年約四十來歲的農婦伸出手,擋住了小女孩,小心的避開她——農婦身上的衣服分明有些髒,應該是特意從地裏回來給女孩兒做飯的,頭上用一塊舊毛巾裹著頭發,皮膚黑駿,與小女孩有的比,隻有一雙手略微幹淨些。


    “姆媽,我撿到一個大姐姐,她迷路了,肚子餓。”小女孩被農婦這麽一推,似乎有些沮喪,但還是沒有忘了應承宋雪晴的事情,老老實實的說道。


    ……傻丫頭,你姆媽是怕把你身上弄髒才不抱你的啊!


    不知為什麽,宋雪晴的眼眶有些微微濕潤。


    “什麽姐姐,在哪裏?”農婦詫異的看了女兒一眼,皺眉擰了擰她的臉頰:“又瞎說話。”


    “就在這裏……咦,怎麽不見了?”小女孩回頭,望向門口的位置,對著宋雪晴,疑惑的道。


    她這麽一個大活人站在這裏,怎麽會不見了?


    宋雪晴也有些訝異,她忍不住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然後,她發現,身前一片明亮。


    陽光透過她的身體,灑在屋子裏,而她……卻沒有影子。


    她有些恐慌,忍不住開口:“小妹妹,姐姐在這裏啊!”


    小女孩卻好像沒聽見,不高興的嘟起了嘴,湊到農婦身邊,嘰裏咕嚕道:“剛才我在外麵看見一個姐姐,穿的好好看,就是有點傻傻的。她說她迷路了吖,走累了想到屋裏坐坐,我就答應了丫,還說要在屋裏吃飯呢,人都不見了。”


    小小年紀,竟然這麽囉嗦。


    ……不對,這不是重點好不好!


    “屋裏又沒啥好吃,你喊人家來也好意思?”農婦笑了笑,她根本沒看見有人跟著小女兒進屋來,刮了刮她的鼻子:“快去洗洗手,擺碗筷。”


    小女孩麻溜的跑到水池裏洗了手,墊著小凳子拿了空碗放在灶上,又抽了兩雙筷子放在桌上。


    這個家……就兩個人麽?


    宋雪晴沉默的看著母女兩個一邊說著話,一邊吃飯。醃菜湯裏不僅有嫩豆板,還有幾條細細的肉絲。農婦一點而都沒動,小女孩吃菜的時候,卻總跳著肉絲兒夾,挨了幾句罵。


    肉絲兒到底還是都叫她吃了。


    她就站在她們屋裏頭,默默的看著,看小女孩下午不睡,趁著農婦睡午覺的時候偷偷溜出去跟小夥伴們一起玩兒,看著農婦醒來沒見女兒忍不住罵了兩聲,又扛著鋤頭下地……


    她知道她們是真的看不見她,可腳下仿佛生了根,怎麽也離不開這裏。


    宋雪晴覺得自己就像個幽靈一樣,跟小女孩母女兩生活在了一起。


    農婦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打罵小女孩,但她看得出來,農婦還是很疼愛女兒的。小女孩剛剛上小學,總是愛偷懶,農婦卻對女兒很嚴格,又很慈愛。她的文化有限,不過初中畢業。以前沒有拚音這個說法,她根本看不懂,卻因為每天要幫女兒對作業。趁著晚上女兒睡覺的時候,偷偷捧著她的一年級課本自己看……


    小女孩升上二年級的時候。有個男人來看了她一趟。


    她聽見小女孩歡快的叫爸爸,纏著爸爸說這說那,卻沒有一點抱怨他一直不再身邊陪她。


    宋雪晴想,也許小女孩是習慣了吧?


    父母離異的家庭……


    之後,男人每年都會來兩三次,在這裏住幾天。男人對小女孩挺好,每次來都會給她帶好吃的和新衣服。男人並不住在這個家裏。而是另有居處,他來的時候,就把小女孩抱去他那個家跟他一起住,走得時候再送回去。


    男人偶爾也會和農婦聊聊天。說話的時候很平和,目光裏藏著淡淡的愧疚。


    漸漸的,小女孩兒長大了。


    她沒有了小時候的天真活潑,也不再像個小皮猴子上竄下跳,跟男孩子們打鬧。她變得文靜,內向,不愛說話。她按部就班的上學,畢業,找工作。一點一點的升職,攢錢,買房子——付完首付,女孩兒歪著腦袋,在房產證上寫上了她和媽媽的名字。


    女孩兒工作之後,就很少回家了。雖然還在同一個城市,但因為要上班,回家一趟卻並不容易。公司裏事情很多,常常要加班,女孩兒忙得像陀螺一樣的轉。


    農婦也老了,家裏的地被她租了出去,用女兒孝順她的錢,翻修了那間多出來的平房,開了一間小小的棋牌室。女孩兒不是沒想過讓姆媽搬過來跟自己一起住,但農婦總是說,城市裏空氣不好,又沒有人情味,她寧願在鄉下呆著,跟老姐妹們聊聊天。


    偶爾,她也會過來陪女兒住兩天,閑著沒事替她打掃屋子,讓她下班就有熱飯熱菜吃。


    男人卻很少出現了。


    “姆媽真好。”女孩兒捧著手機,聽著電話裏姆媽關切的囑咐,柔柔的說道。


    她掛了電話,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低頭繼續看手上還沒處理的文案。


    辦公室裏隻開了她身前這一盞台燈,為了趕這個月底的年獎,女孩兒獨自留下加班。她已經打算好了,這幾年她做的不錯,上司滿賞識她的,開年就要提幹,這是件好事。等過年前,她要把今年的年假全都請了,陪姆媽去三亞旅遊……


    她的姆媽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個城市,是該出去走走了。


    慢慢的,女孩兒似乎有些困了,她看著手邊空了的咖啡杯,晃了晃腦袋:“是不是偽劣產品吖!”就那麽趴在了桌子上,緩緩睡去……


    陡然,宋雪晴隻覺得一陣心悸襲來。


    她默默的看了這麽多年,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卻再也忍不住,眼淚刷刷的往下淌,大聲叫道:“快醒醒啊,不要睡!你睡了,姆媽怎麽辦,她一個人要怎麽活……”


    女孩兒一動不動。


    宋雪晴淚流滿麵的去推她,可是手卻從女孩兒的身上穿了過去……


    辦公室和女孩兒的身影,突然開始變得朦朧,宋雪晴捂著心口,隻覺得喘不過氣來。


    “宋雪晴,醒醒,你怎麽了?”一個尖銳又滿是憂心的聲音,陡然出現在她的心底。


    她恍然回神,隻覺得渾身的筋脈都有些脹痛,睜開眼睛,四周卻是一片平原。


    哪有什麽辦公室,哪有什麽女孩兒。


    “寶尊……”她開口喚道,卻嗓音沙啞。怔了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觸手濕潤。


    她哭了……嗎?


    “你到底怎麽了?我剛才怎麽喊你你都不理我,你差點走火入魔了知不知道!”寶尊憤怒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對不起啊,讓你擔心了。”她心中一抽,低聲說道。


    寶尊僵了僵:“切,誰擔心你了,我隻是,我隻是……”卻說不出來隻是什麽。


    宋雪晴輕輕一笑。


    原來……她的執念,竟然是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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