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現代的基建水平為錨,估量著這個國家的國力,一切換算成銀兩,發現腦子有點不夠用。


    這樣的國家,如果放到大清時代,大概是所有列強的噩夢吧……


    不過,阿妹告訴他,「列強」也在進步。他們上了太空,登上了月球和火星;他們的人民依然過著富足的、奢侈無度的生活;他們的科研水平先進到難以想像的地步;他們依然在發動戰爭,並且時常是贏的那一方。


    所有人都在用盡手段向前沖。稍有懈怠,就會被整個世界甩在後麵。


    蘇敏官感到肩頭沉重。小姑娘吃了一肚子零食,抱著他胳膊,靠在他肩頭打瞌睡。


    車廂裏不少乘客也都開始閉目假寐,要麽玩手機要麽刷劇,對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失卻了興趣。


    蘇敏官拿過林玉嬋手裏的手機,輕車熟路解鎖,找到地圖軟體,盯著那個定位在江西省、緩慢移動的小光點,辨認周邊的地名。然後縮小比例尺,看到中國,看到五大洲……


    肩頭的腦袋蹭了蹭,醒了,見他翻地圖,含糊問:「到了上海想去哪呀?我寫個備忘。」


    蘇敏官懶懶的擁住她,問:「還有什麽我認識的地方嗎?」


    見她提氣要說什麽,又猶豫,補充道:「不要細節。」


    林玉嬋輕笑,往他嘴裏塞巧克力。


    他的人生剛剛啟航,他倔強地想要自己掌舵,不需要有人為他規劃道路。


    她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心思已經飛到了那個自己未曾見過的現代大都市。


    「嗯……法租界沒有經過戰亂,道路格局應該都沒變。還有外灘的那些洋樓,如今都是公家財產,舊瓶裝新酒……」


    不過,那些她和蘇敏官戰鬥過的地方,如今都已經所剩無幾,抑或麵目全非。昔日義興船行的門麵早就成了工業碼頭,幾經易手,建國後收歸國有。千禧年後,為了治理蘇州河汙水而搬遷,原址闢為公園;她的大部分位於上海和寧波的產業,早就在大清的最後幾年先後賣掉,為革命起義籌款,之後在日軍轟炸中夷為平地;博雅小洋樓贈給幼華,抗戰時被這敗家孩子掛牌拍賣,連同幾處地產一起,換了兩架飛機。後來洋樓幾經易主,建國後因破敗而拆除。如今原址上建了普通居民小區。當年的花園紫藤煤氣燈,已完全不留痕跡。


    隻有打碎舊的世界,才能建立新的世界。老一輩人終究會放手,把廢墟和沃土讓給新的一代。


    這是歷史的良性循環,林玉嬋不奢望什麽千秋萬代,對此坦然接受。


    不過還是有東西留了下來。玉德女塾留存至今,經過數次拆分合併,早就男女合校,是上海市某重點中學,周圍的老破小學區房已經漲到十五萬一平。


    土山灣孤兒院,從給孩子們開辦簡易素描課開始,逐步發展為多領域的工藝學院,請過任伯年、徐悲鴻任教,培養了不少本土藝術家。如今是藏品豐富的工藝美術博物館。


    當年在天地會領導下,工人和資本家激烈鬥爭過的耶鬆船廠,如今的廠址毗鄰北外灘的上海國際客運中心,見證了上海船舶與航運業百餘年來的風雨,現在是中遠海運貨櫃運輸有限公司總部。


    還有他們當初每年同鄉聚會的人和飯店,奇蹟般地倖存至今,成為點評軟體上的高分老字號。


    ……


    列車仍在行進。疾風拍打車廂,震動出極輕微的嗡嗡噪音。午後的驕陽追在它身後,在窗邊投下金色的光影。


    「阿妹。」


    她沉思間,不覺淚水盈眶,聽到蘇敏官喚她。


    他有點詫異,輕輕用紙巾蘸她眼角。


    「阿妹,」蘇敏官眺望遠處的寬闊江麵,認真問,「你的過去,我的將來,都不要告訴我。但我隻想問一件事……咱們以後會怎樣?」


    林玉嬋咬著巧克力,抬眼看他。


    他目光澄然,像個等考試成績的中學生,小心再確認:「會一直在一起的對不對?」


    她翹嘴角,想說,我們還會有孩子呢,她會活得比我們更瀟灑。


    不過她還是決定先藏住這個驚喜。


    她隻是告訴他:「等我們都很老很老,頭髮裏沒有一根黑的,那時我們會駕著老舊的小帆船,到湖心島上釣魚曬太陽,一起吃帶來的點心。你吃甜,我吃鹹,誰也不搶誰的。隻是會剩下一些,因為誰也咬不動。」


    他想不出那樣的畫麵,低聲笑好久,慢慢和她笑聲交疊,匯到一起。


    厚厚的土地承載細細的鋼軌,在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夏日,安靜地看著世間眾生,載著他們各自的夢想和命運,朝著四麵八方飛馳。


    前方的路,還有很長。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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