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反過來向他道歉的。


    忽然, 他眼前一亮。郜德文裙角飄揚,神采煥發,跟他碰了個杯。


    馬清臣忍不住湊上前:「親愛的……」


    「好消息。」郜德文用簡單的英文,磕磕絆絆地說,「我的投資,年底會盈利至少兩成。剛才經理告訴我。」


    馬清臣酸唧唧地笑一笑。盈利又怎麽樣,跟他沒關係。


    要是讓他來打理那些錢,說不定能賺更多呢。


    郜德文笑了,改用漢語,輕聲說:「你看上的那個白玉多福多壽筆洗,我已差人買了回來。明天就派人送去你的書房。」


    馬清臣一瞬間眼睛亮了。


    「親愛的,我太感動了……瞧,你還是愛我的……」


    那筆洗可不是他看上的,是上海道台看上的。他有心買下來送禮,奈何應酬太多,預算有限,他甚至想過挪用一點洋炮局的公款,隻是有心無膽,這才作罷。


    郜德文撇過臉,躲開一個熱情的吻:「但是有條件。作為回報,你也得幫我一個忙。你認識的最大的官是哪個?我需要你給他寫一封信。」


    --------


    英租界中心。康普頓公館。


    洋樓二層的淑女閨房裏,康普頓小姐遣開女僕,正在伏案奮筆疾書。


    忽然,篤篤兩聲敲門。


    她立時正襟危坐,蓋上鋼筆帽,打開麵前的抽屜,紙筆丟進去,拿出一本狄更斯的新作《雙城記》,往椅子上一仰,津津有味地讀起來,順便抄起一盞涼了的茶,啜了一口。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隻花費不到兩秒鍾。


    康普頓先生推門進來,看了看女兒正在閱讀的書名,緊繃的麵孔忍不住生出笑意。


    「你手上還沾著墨水,愛瑪。」


    康普頓小姐驚呼一聲,連忙把右手藏到身後去。


    「我方才在清理鋼筆……」


    「好啦。」康普頓先生故意皺眉頭,「我說過不管你,你也不用天天防著我。」


    自己的女兒偷偷寫東西投稿,每天寫得容光煥發,他勸也不是,縱容也不是,隻得裝沒看見,背地裏格外留心她有沒有玩得太過火。


    好好一個報館主筆,白天一份忙碌工作,晚上周末還得操心別的。康普頓先生心力交瘁,覺得自己提前衰老三年。


    還好,到目前為止,好像沒有讀者向《北華捷報》寫過抗議信。


    他無奈地想,大概這姑娘要寫到嫁人為止了。


    不管是為了家庭榮譽,還是為了他內心一點點柔軟的親情,這個小秘密,他打算一直替女兒保守下去。


    「所以愛瑪,在寫什麽?」他溫柔地笑道,「給我看看,說不定我能糾正一下你的文筆。」


    父親的示好,在女兒心裏起到了十足的反作用。康普頓小姐立刻警惕地別過臉,假裝沒聽見。


    康普頓先生又嘆口氣,給她遞過一遝信紙。


    「如果我沒記錯,你的那位中國朋友遇到了一點麻煩。」


    康普頓小姐蹭的站起來,茶杯咕咚倒灑,《雙城記》的封麵上泡了紅茶。


    「露娜?她怎麽了?哦天哪,我的上帝……」


    康普頓先生等女兒讀完林玉嬋的手寫信,這才說道:「按照慣例,我們的報紙不會登用中國人撰寫的中國故事。這信是我偶然在門房的廢紙堆裏看到的。不過我覺得,有必要把它給你看一下……」


    「為什麽不能登!」康普頓小姐立時柳眉倒豎,質問,「如果把輿論鬧大,領事館可能會過問……」


    「領事館不是萬能的神燈,不可能過問一個大清國籍的女子。清國皇帝每天砍幾千個腦袋,雖然野蠻,但咱們也不能幹涉。」康普頓先生有些好笑,又頗感遺憾,「而且這不符合報館規定。抱歉愛瑪,在這方麵我不能網開一麵,這是我的職業操守。」


    康普頓小姐失望地坐回椅子上。


    「不能想想辦法嗎,爸爸?」她說,「露娜可能會在北京坐一輩子牢!」


    康普頓先生抱歉地搖搖頭,打開門。


    「不過,」臨走的時候,他忽然回頭,輕聲說,「這份信件裏細節頗多,倒是有些可以發掘的、跟外僑相關的新聞素材。如果它不是直接寄到報館,而是被某個外籍記者得到……我相信,他也許能從中挖掘出一些租界僑民們喜歡看的東西。」


    他輕輕掩上門,有意無意的,將那封信落在了康普頓小姐的梳妝檯上。


    --------


    山東煙臺。芝罘島浮在碧波萬頃的黃海之中,好似玉盆裏生出的一叢靈芝。


    這個華夏大地的千年古港,秦皇漢武皆曾登臨浮海的極東之濱,眼下正目睹著輪船和黑煙占據水麵,西式海關和租界拔地而起,昔日秦王刻石的土地上,飄揚著夷狄的國旗。


    煙臺東海關大樓樓頂降下格子旗。總稅務司赫德結束對煙臺海關的巡視,乘船南下。


    廈門、汕頭、福州、高雄、淡水……一個個新開闢的條約口岸,如同茁壯生長的幼苗,等待他的扶持和建設。


    蒸汽輪船在海麵上乘風破浪,噴出縷縷黑煙。船速不快,以確保座艙裏穩如平地,方便總稅務司大人辦公。


    忽然,浪花裏鑽出一艘極小的中式帆船,船首尖銳,白帆吃足了風,仿佛迅捷的翠鳥,一舉追上龐大的風箏。


    小帆船不按海事規則行駛,遇見汽輪不閃不避。帆船太小,等蒸汽輪船上的瞭望手發現它,它已借著海浪的力,幾乎和蒸汽輪船貼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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