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律師靠著一隻柱子,慢慢出溜坐到地上。


    不過……官司輸了,律師費也少不了他的。這麽一想,也沒那麽懊喪。


    門口隻剩下稀稀拉拉幾個人。馬清臣鐵青著臉,接過隨從遞來的手杖帽子。


    貼身男僕是中國人,仗著跟自家老爺熟絡,一邊給馬清臣扇扇子,一邊低聲勸:「不是小的多口,但老爺您在大清也是四品官身,要麵子的。小的早就勸,鬧到衙門多不好看。夫妻間的事兒,還是得關起門來自己解決……您已經當了朝廷的官,幾千兩銀子早晚能有,何必急在這一時?瞧瞧,這事兒鬧的!小的勸您趕緊去打點一下,別讓這事傳出租界。招人笑話……」


    *


    領事館側翼的休息室裏,三個年輕女子擊掌相慶。


    「開庭費用五英鎊。法官酬勞十英鎊。」林玉嬋繃著笑,伸出兩隻手,「兩位,麻煩結下帳。」


    康普頓小姐笑靨如花,果斷賴帳:「找我幹什麽!我隻是來休息的旁聽觀眾,跟馬戛爾尼太太從來不認識,嘻嘻嘻。」


    郜德文全程刷臉,扮演清純可憐小婦人,雖然一句話沒說,但也辛苦。庭審結束時,嘴角都僵了。


    隻是在宣布判決的時候,她看到旁聽觀眾的臉色,忽然淚水盈眶。


    「謝謝……」


    匆忙成婚之際,她被愛情沖昏頭腦,滿心是奔向新生活的喜悅。全然想不到,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個不靠譜的男人身上,會帶來多少無盡的煩惱。


    但她更想不到,在法律和道德的雙重夾縫裏,居然還能找到一條曲折轉圜的路,盡管細得幾乎看不見,但畢竟有人將它踏了出來。從那條路的盡頭,吹來一絲自由的風,讓她覺得,命運重新回到了自己手裏。


    郜德文很快收回淚水,她拉著林玉嬋的手,沉穩地說:「我和清臣會分居,不會離異。隻要我是他正房太太一天,我就會監督他的行蹤。你放心,不會讓他報復你。」


    林玉嬋笑道:「他要報復也是報復班內特先生呀。」


    郜德文朝林玉嬋施一禮,輕快告辭。


    「我現在帶人去監督清臣取款,款子明天送到你的商號。林姑娘,別把我的身家性命虧光啦。」


    康普頓小姐對著她的背影招手:「別忘了明天來上課!」


    林玉嬋對著她「噓」了一聲。


    太飄了大小姐!外頭還有人呢!


    康普頓小姐捂了嘴,吐一下舌頭,隨即笑容滿麵,一張一張收拾整理自己的手稿,看到得意的字詞句子,不時湊上嘴唇親一下。


    林玉嬋心中跳出一句唐詩:漫捲詩書喜欲狂。


    用來形容現在的康小姐,太恰當了。


    她猶豫片刻,很煞風景地提一句:「其實這些東西應該銷毀……」


    「不!以後它們都是珍貴的歷史文件!」康普頓小姐神采飛揚地回絕,「你放心,我會把它們保管好,誰也不給看!以後當人們修建女權運動博物館的時候,我會把它們捐出去……」


    「還有你的字跡。」林玉嬋說,「多半會讓人拿去研究。以後最好換一種字體。」


    「那是自然。我自有準備。」


    林玉嬋該提醒的都提醒過了,想想再沒什麽漏洞,這才笑起來。


    「恭喜康普頓小姐,明天報紙的頭條穩了,你父親大約今晚要加班……」


    「叫我愛瑪。」康小姐忽然湊上來,給了林玉嬋一個熊抱,硬質的束腰把林玉嬋硌得夠嗆,「你看,女人也能打官司,能做律師,能用邏輯和修辭把那些臭男人打得滿地找牙!……」


    咣當一聲,休息室大門突然被推開,門扇撞在牆上,打斷了康普頓小姐的無邊暢想。


    「愛瑪。」


    《北華捷報》主筆康普頓先生臉色嚴肅,嘴角向下刻出深刻的紋路,一隻手撐在門框上,攔住裏麵驚慌失措的女孩。


    第215章


    「胡鬧, 簡直小兒女胡鬧!」


    「膽大包天,膽大包天!」


    「簡直視法律為兒戲!」


    幾句話像炸彈,把個小小的休息室炸得硝煙瀰漫。


    「愛瑪, 我以為你是個乖乖的小淑女, 我以為每天藏在房間裏是讀書, 出門是去跟你的朋友們社交喝茶,我讓你回英國你不回, 我以為你是捨不得上海的天氣!你如實告訴我, 你究竟偷偷背著我——背著你母親——做了多少不該做的事!我把你母親和你帶來中國,是為了享受家庭相聚的天倫之樂, 不是為了讓你在蠻荒之地變成野蠻人的!我……我簡直要被你氣死了!我——堂堂報館主筆, 遠東聲名遠播的康普頓先生,他的女兒竟然背地裏如此不依本分, 搬弄是非, 欺世盜名……我、我簡直是白教導你二十年!」


    康普頓先生發脾氣也發得很文雅, 壓著聲音,氣急之際還不忘糾正語法上的口誤。隻有他眼裏那深深的憤怒和沮喪, 折射出他內心的極度失望。


    康普頓小姐臉色蒼白, 縮在屋子一角, 跟方才那神采飛揚的模樣判若兩人。


    「我……爸爸、我沒有……你認錯了……」


    康普頓先生氣急反笑。到這時候了, 她還狡辯!


    他早就懷疑這個e.c.班內特是他某個熟人的化名,為此排查了自己的學徒、同事、手下、甚至是好朋友的兒子, 始終卻沒發現蛛絲馬跡。


    在開庭之初他就發現自己的女兒狀態不對。直到聽到馬清臣喊出一句「班內特小姐」, 其餘人隻道馬戛爾尼先生氣急敗壞,胡言亂語, 沒往心裏去;隻有康普頓先生心裏咯噔一聲,盤桓心底的問號一下被掰直, 困擾他許久的一個疑問,此時忽然揭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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