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能亨的手指背上生著長長的汗毛。他得意地搖晃著信紙,蘇敏官看不清備細。隻能勉強讀到抬頭的寄信人地址——駐紮南京的常勝軍大營某外籍軍官……


    蘇敏官心裏暗罵一句,然而胸中卻本能地鬆了口氣,一道沉重的塊壘消失了。


    他的自家兄弟,畢竟都是可信的。


    問題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吃水線……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從決定攪這趟渾水的那一刻起,就沒指望能全身而退。


    他嘴角依舊掛著輕蔑的冷笑,兩根手指將那信紙推開。


    「幾裏地外,望遠鏡的驚鴻一瞥……金能亨先生,如果這也能用來當做證據,以您那位朋友的眼力和記憶力,為什麽還蹉跎在一個下等軍官的位置上呢?


    「再者,對過往民船進行如此細緻的觀測,似乎並不是常勝軍的日常慣例。如果別人問起,為什麽單單對我的船如此關心,你隻能如實回答,因為我們之間是競爭對手關係,你們一直在不遺餘力地尋找義興船行的破綻……而這一事實,毫無疑問,會大大削弱所謂『證據』的中立性。金能亨先生,你為什麽會覺得,這樣一封真實性存疑、傾向性明顯的信,會對我造成任何威脅呢?」


    蘇敏官幼時開蒙學英語,時日不長,但請的都是在廣州居住多年的正統英國教士,學的是各種老掉牙大部頭,說的是標準女王英音。他長大以後也沒認真補過課,導致他的有些句式和詞彙,反而會讓新派英美人士覺得古典老舊。


    對那些心態輕鬆的人,比如康普頓小姐來說,這種獨特的口音是個可愛的加分;然而在美國暴發戶金能亨經理聽來,就兩個字:裝逼。


    非常拉仇恨。


    金能亨揣回信,拍拍手。辦公室門打開,一個孱弱發抖的人被推到他麵前。


    蘇敏官臉頰湧上血色,耳廓上泛起應激性的淡紅。


    他微微屏住呼吸,輕聲說:「金能亨先生,你們這『華人止步』的牌子真是純屬擺設。」


    這是個衣衫襤褸的矮小男人。說矮小也不準確,因為他有很嚴重的駝背,讓他時刻深深低著頭,好像心虛一般,不敢往上看。


    蘇敏官並不認得他。但從他的髮型氣質來看,無疑是第二批從南京城內逃脫的太平軍難民之一。


    「這個駝子,跑到一座鄉村教堂,宣稱他信上帝,請當地教士把他帶到外國去居住。而那位教士,恰好是我的熟人。」金能亨鄙夷地看著那人,「蘇先生,現在你知道,為什麽我那位軍官朋友,會專門盯著你的輪船了吧?」


    蘇敏官慢慢點頭。


    人心隔肚皮。這個人為了逃出南京,為了謀得一個活命的機會,顯然擠占了兩個婦女兒童的名額。本身就不是什麽光明磊落之徒。


    然後,為了謀求更好的生活,又或許是在洋人教士的哄騙之下,選擇了出賣曾經救他的義興船行。


    「我猜,」蘇敏官不再看那個駝子,對金能亨說,「這便是指控我的『人證』了?」


    駝子奮力抬頭,小聲嘟囔:「蘇大俠,老闆,小的不是有心……洋人說他們要跟你合作,是、是朋友……小的糊裏糊塗就信了,就告訴他們是你救了我們……他們對你也沒有惡意,真的,他們對小的保證過……」


    蘇敏官半閉眼簾,盯著他的駝背,一泓春水般的眼睛裏。驀地漏出寒意。


    然後春水合攏,他忽然笑了,拍拍那駝子肩膀,大度地說:「你是拿錢買命,咱們錢貨兩清,風險我擔著。我不怪你。」


    做過買賣的都知道,在倉儲、運輸的過程中,不論多麽認真小心,不論揀選的貨物多麽新鮮結實,假以時日,也必定會有那麽一小部分壞掉爛掉、破損丟失、賣不出去。


    這一部分便是貨品損耗,隻能減少,不能根除。要記錄在成本之內,進貨出貨時都要考慮到。


    眼前這位食碗麵反碗底的駝子,毫無疑問,就是救人計劃中的「損耗」。


    金能亨聽不懂漢語,聽著蘇敏官和駝子對話的語氣,興奮地猜測:「你承認了?」


    蘇敏官不答,走向門口,一邊用他那很討打的女王英音說:「如果金能亨先生覺得這些人證物證就可以令我的船行陷入萬劫不復,那你不妨試試,就當是為了學習大清國司法係統,交個學費。」


    金能亨看著他那淡定自然的神色,陷入了一瞬間的自我懷疑。


    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難道是駝子說瞎話,他的軍官朋友眼瞎了?


    不,不可能。這個飛速成長的華人船行有太多的神秘之處。蘇敏官絕不是那種規規矩矩做生意的那種人。那麽多中國商人都在規規矩矩的苟且偷生,憑什麽他能後來居上、引領風騷?


    洋樓外麵的大街上隱約傳來鑼鼓聲。散了場的戲班子招搖過市,小孩子嬉鬧追逐。華人巡捕也沉浸在過節氣氛中,很不走心地驅趕兩聲,然後似乎是加入了熱鬧的隊伍,催促那收工的戲班子:「唱一段!再唱一段!」


    金能亨被這些噪音弄得耳鳴,招手讓僕人進來,從紙簍裏撿出那份揉皺了的合約,鋪平擺回桌上。


    「既然蘇先生這麽想挑戰一下洋行的法務實力,那我們也可以給你上一課。」金能亨眼角閃出陰險一笑,「你有兩個鍾頭的時間細想——我在巡捕房的熟人已經收到我的口信。等到午夜鍾聲敲響,他們便會包圍義興船行,翻開每一塊地板,找到每一件可疑的證據——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那時,你的員工下屬們應該還興高采烈地留在蘇州河中,欣賞那可笑的中國戲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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