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於是輕輕在她唇上一吻,說:「等我一小會兒。不許走。我還有許多話要囑咐你。」


    然後大步鑽出艙,得體地招呼人。


    在跳上畫舫的一瞬間,他還是心馳搖盪,有些踉蹌。友商們哈哈大笑,將他請進去。


    ……


    林玉嬋終於清靜,坐在艙裏,發了好久的呆,把剛才那亂麻似的腦子稍微晾一晾。


    不想一個人呆著鑽牛角尖。她回到博雅公司包的船上,跟員工和商會理事們聊幾句閑話,聽幾句戲。


    然後又去義興的船上串門,跟石鵬、江高升、袁大明這些相熟的夥計打了招呼,寒暄幾句。


    不管跟蘇敏官關係怎麽著,以後這些人都是人脈和朋友。


    戲班子很賣力,大夥很滿足。


    盡管明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有人已經打上嗬欠,但誰也不願先走。難得一次熬夜,何不盡情享受。


    最後,林玉嬋再回到蘇敏官的船艙,吃了剩下的羅漢豆,興致上來,憑記憶背幾段《社戲》,跟眼下的情境比對,消磨時間。


    船商們的畫舫漂遠了些,暖紅色的燈籠一閃一閃。裏麵人影搖晃,觥籌交錯,看不出哪個是蘇敏官的影子。


    這應酬時間有點長。蘇敏官遲遲未歸。


    商人的應酬局,不喝酒還好,喝了酒,吃喝嫖賭無一不聊。要從中摘出有用的信息,就得捏著鼻子聽人胡吹海侃。


    蘇敏官當然不喜歡,不過他也能忍。


    台上的戲曲曲調開始飄忽,翻跟頭的人影也開始重影。林玉嬋打嗬欠。


    洪春魁小心推開門,問:「姑娘,要夜宵麽?」


    林玉嬋點點頭。


    「吃什麽?」


    沒等她回答,洪春魁忽然詭異一笑,低聲說:「薑撞奶吃膩了吧?給你來點鹹口。」


    林玉嬋滿心鬱結一下子被捅開個縫,撲哧笑道:「難為你了,真把他教會了。」


    洪春魁笑道:「可不敢當,敏官比我難多了。為了學這一碗,手都燙了好幾次。」


    林玉嬋奇道:「做個薑撞奶怎麽會燙手?」


    洪春魁兩手一攤:「我怎知。舵主天賦異稟唄。」


    他說完,哈哈一笑,腰間抽刀,開始下廚。


    指揮過千軍萬馬、曾經差點殺死她的「三千歲」,光著個腦袋,拎著一把鋒利尖刀,在她麵前切豆腐。一時間船艙裏殺氣騰騰,刀光劍影一大片,一片片豆腐薄如紙,連而不斷,再豎切成絲,細如頭髮。


    林玉嬋觀摩著,有點緊張,找個話題跟他閑聊:「尊夫人和孩子,這一次帶出來了麽?」


    洪春魁一時沒反應過來,手上的刀就著慣性,又劈開好幾層豆腐,才:「啊?」


    林玉嬋:「你不是說過,你老婆孩子在南京……」


    當初在法海洞裏劫人的時候,他不是就跟蘇敏官說過氣話,「你不幫忙,走人便是,我潛回天京城,陪我老婆孩子去!……」


    第一次營救的五十三個逃民裏,並沒有他的家人。林玉嬋思忖,大概他不願顯得私心太甚。


    現在第二波逃民都出來了,也該勸他把家人搶救出來,團聚一下。


    誰知洪春魁深深看她一眼,鬍子拉碴的臉上現出七分肅殺。


    「他們是在天京。」他幽幽道,「早餓死了。埋在雨花台下。」


    林玉嬋臉色一僵,「對不住……」


    洪春魁反倒笑了,臉上的皺褶猙獰,卻不可怕。沙啞著嗓音,說:「生死什麽的,看多了,也就那麽回事。死了也未必是壞事,活著也未必就舒坦。我唯一遺憾的是,最後幾天裏,她一直在想念我做的文思豆腐。但那時候,我令人全城尋找,也找不出一塊好豆腐,甚至湊不齊一整杯的黃豆。那文思豆腐她終究是沒吃上。」


    他將那藕斷絲連的一塊豆腐拋入滾水中。幾百根豆腐絲散成花。


    「林姑娘,我有個妹妹,戰死時跟你差不多大。這些話我憋在心裏,不知跟誰說,但你既然願意聽,我就冒昧多講兩句。實話說,我當時是很氣惱的。我在太平軍中過了十年呼風喚雨的日子,要吃什麽山珍海味沒有,為什麽她早不說,偏偏在餓殍載道的時候才告訴我,她想這一口吃食,已經想了十年?


    「當然我也很快想明白,大丈夫生當作人傑,領軍殺敵才是正事,下廚給老婆洗手做菜,那是新婚燕爾、年少無知時才做的傻事。她身為瑛王妃,自然不敢向我提這麽沒出息的要求,想來我也不會答應。我心思粗疏,也從沒關心過她每頓吃什麽。現在回想,若她真的開口提,我可能會麵子上掛不住,跟她鬧幾天別扭,但多半也會挑個月黑風高的夜裏,遣開隨從侍衛,偷偷下廚做上一碗,讓她無話可說。」


    他將豆腐羹盛入小碗。細細的豆腐絲散開在滾湯裏,如同煙花。


    「嗬,手還沒生。」洪春魁十分滿意,「嚐嚐。就當是替你嫂子吃了。」


    他的舉手投足還沒擺脫貴人做派,給出一碗文思豆腐湯,像是隨手賞人一塊銀子。


    林玉嬋雙手接了。湯裏的豆腐細如髮絲,給人造出生動的錯覺,猛一看像是龍鬚麵。


    舀一勺嚐嚐,果然軟嫩清醇,入口即化,是能讓人記上好幾年的佳肴。


    她忽然問:「這事你和敏官說過嗎?」


    「都是大男人,誰耐煩聊私事。」洪春魁苦笑,「也就是跟你講一講,也讓你知道,洪某並非狼心狗肺的惡人。唉,現在想來,她女人家麵皮薄,心裏想要什麽,患得患失,從來不肯開口,總是等著別人給。她這輩子大概錯過了許多樂趣,不知對我有多少怨言,可惜我也沒機會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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