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春魁說著正宗漢口方言。不知情的路人聽了,隻會以為這隊人是當地苦力,往輪船運送水煤物資的。


    輪船上所有乘客已經接受檢查,登記下船。理論上露娜眼下是空的。


    為了讓這些南京偷渡客離開,隻能臨時做這麽一齣戲。


    等「苦力」們順利出到城外,趕在宵禁換班、城防鬆懈之時,用拉貨牛車分頭送到鄉野,開啟他們的第二次人生。


    林玉嬋緊張得心跳加速,側頭看一眼。


    蘇敏官的瞳仁中閃著微弱的燈火之光,神色如路人般冷漠,眼神卻犀利地注視著每個路人的一舉一動。


    他側頭,回給她一個從容不迫的笑容,表示一切已經安排妥當。


    她剛放下心,忽然看到,一個落了單的執勤營官紮好褲子,搖搖晃晃從牆角走出來,先是打量了一下她,無意間朝那些「苦力」看了一眼。


    「咦?……」


    林玉嬋心髒一下子揪緊。可別讓他發現,這些「苦力」都是女人和小孩!


    出於職業本能,營官吆喝一聲,打算上前去問兩句。


    林玉嬋感到蘇敏官攥緊了她的手,隨後,他低頭,飛快地輕聲說了幾個字。


    碼頭外麵大街上響起驚慌的女聲:「搶劫啦!抓賊啊!快追啊——」


    營官一驚,迅速回頭,一個明眸皓齒的男裝姑娘花容失色,原地跺腳大喊。


    一個矯捷的黑影閃進巷子口。


    那姑娘急得語無倫次,撫著自己手腕,朝那營官喊:「錢,錢,銀子!鐲子!……」


    營官霎時打了雞血,叫道:「姑娘莫慌!老子叫人來抓賊!」


    說著拔腿就跑。


    抓賊是次要。那憨憨姑娘可親口說她丟了銀子。是了!她剛才腕上還戴著個銀鐲子,現在袖口空蕩蕩,沒了!


    這姑娘窮不了,丟的銀子也不會是小數目;到時奪來還給她,少個十兩二十兩的,她肯定也不敢討要。


    這是官兵們多年的職業經驗,已經滲透進血液,形成本能。腦子都不用想,一雙腿已經飛速倒換,去追那不識好歹的財神賊。


    隻可惜,毛賊輕功卓越,在漢口老城區裏閃轉騰挪,府署、鼓樓,官署,書院,寺廟……全都遛了個遍,最後靜悄悄消失在空氣當中,隻留一眾官兵彎腰捂肚,互相埋怨。


    ……


    林玉嬋三兩步攀上舷梯。


    汽燈下,蘇敏官麵色潮紅,微微喘息。她笑著遞個手帕給他擦汗。


    蘇敏官含笑看她一眼,把鐲子重新戴上她手腕。


    她不滿足:「小少爺,退贓啦。」


    蘇敏官輕輕白她一眼。她穿著小號的絲綢男衫,戴著他的帽子,佩著他的腰帶香囊,腕上掛著他送的手鐲……


    把他的家當都穿身上了,還叫他還錢?


    他餘光一掃,嚴肅叫道:「春魁。」


    這洪春魁也真是讓人頭疼。說他無能吧,人家號令過千軍萬馬,取過不少清軍將領首級;說他辦事牢靠吧,幾次三番,最後關頭馬失前蹄,差點折在不起眼的細節上,還得讓別的機靈人替他收尾。


    歸根結底,是這老哥習慣了大格局敘事,而在日常細微之處,有點不拘小節。


    人無完人。最起碼逃民已經平安走了。露娜船上的定時`炸彈一個個卸掉,蘇敏官覺得身上輕了兩三斤。


    洪春魁已經候在旁邊。對於自己的日常掉鏈子,表示深切的反省。


    「小的在。舵主大恩,如今功成,小的以前有得罪過您老人家的地方,如今任憑處置,決不食言。」


    蘇敏官嘴角浮起輕微的冷笑,尖刻地回一句:「有本事別當著林姑娘的麵說這話。」


    明明知道林姑娘心軟,肯定不會說出「那你去死」的話,這態度表得一點誠意都沒有。


    洪春魁老臉一紅,摸摸長出毛茬的腦殼,訕訕一笑,朝林玉嬋一揖到地。


    「姑娘饒我麽?」


    林玉嬋雖然在他手底下受過驚嚇,但事情已過去多日,她心裏早就沒陰影了。


    她問:「你不和你的同伴們一起走,打算留下了?」


    「如果舵主賞臉。」洪春魁不卑不亢地答,「義興已將上下遊官兵打點妥當,這條逃脫路線已經證實安全。如果隻用一次,未免可惜。春魁鬥膽提議,下次申漢航線依然可以夾帶軍民兄弟,按照這次的規矩,一百兩銀子一條命,不虧兄弟們的。」


    林玉嬋輕輕抽口氣。


    洪春魁也真敢想!


    蘇敏官也微微驚訝,隨後拂袖往艙裏走。


    「照你這麽說,城內難民有貧有富,你統一定價一百兩,大有賺差價的空間。春魁兄弟,我很喜歡這個提議,但我手下兄弟未必答應。」


    洪春魁連忙追上,解釋道:「兄弟沒有這個想法!隻想救多一命是一命,至於金錢交易……」


    他頓了頓,沒好意思說出口:之所以提錢,還不是看出你們這群船老闆唯利是圖,白擔風險是一定不肯的,這才投其所好,提一句而已。反正江寧城內的物價已經貴到離譜,這點救命錢不夠換幾斤老鼠肉。真等城破之日,性命都沒有,要錢何用。


    他換了個說法:「那也是給兄弟們疏通關節,賄賂上下,彌補輪船的客票損失。我們雖然沒出息,但也不至於白白拖累你們。」


    長期困守孤城之人,看銀子不如一碗飯親,萬貫家財也買不來自由。洪春魁還沒完全擺脫這種心態,因此今日偷渡之事一成,就大膽蹬鼻子上臉,提出繼續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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