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是愣大哥江高升的聲音,「老闆請你出去一趟。」


    *


    林玉嬋莫名其妙,被江高升帶到城裏一家旅店門口的棚子裏。


    蘇敏官等在門口,朝她微笑,遞來一碗熱薑茶。


    她接過,依舊不明所以:「你不是說你來住旅店……」


    「人都滿了。」 蘇敏官笑道,「全城大小旅店都人滿為患。」


    林玉嬋推門往裏一看,旅舍堂屋裏果然坐滿了人,有穿皮襖的,有穿棉襖的,有穿幾層單衣、靠著火盆烤火的,看樣子階層各異;不少人腳邊都堆著行李貨物,大家用方言互相抱怨,猛然也聽不太懂。


    她疑惑地轉頭:「這是怎麽回事?」


    蘇敏官專門把她叫出來,肯定不是讓她來看這個熱鬧的。


    他依舊不顯山不露水地笑著,背風處給她搬來個凳子,說:「阿妹,用心聽他們的方言,試試。」


    林玉嬋點頭,小口啜薑茶。


    小小九江港自開埠以來,作為江西省唯一的對外通商口岸,發展迅猛,到處都是商鋪旅店大煙館,掛紅燈的堂子也正大光明地開在道路兩旁,裏麵響著粘膩的絲竹樂聲。


    但像今日這般,全城旅店爆滿,擠滿了無處過夜的客商,也屬於十分異常的狀況。


    旅店老闆是個佝僂中年人,細細的辮子甩在背後,忙裏忙外,給各位客人送熱水。


    「實在不好意思,官府有規定,堂屋不能留宿過夜。諸位還是商量一下,願不願意花點錢擠客房……小人也沒辦法,不是貪財,今晚上人更多,送出的熱茶熱飯都免費,其實不賺錢……大家多擔待,謝了……」


    老闆也很為難。這麽多客人擠在他店裏,也不敢攆人,又怕客人有個頭疼腦熱的,萬一病死凍死在他店裏,那官司可吃不起。隻能供應茶飯,又收不到房錢,一張臉拉得像苦瓜,還得強顏歡笑,整張臉上寫了個不情願。


    各路客商火氣也大,坐在自己的貨物堆上,南腔北調的噴人:「我們都打了三天地鋪了!大冷天的簡直要命!老闆,你也是做生意的,出門在外就當互相幫襯,你就留我等在堂屋又怎樣!誰多事去舉報,大夥打斷他腿!好不好?」


    一陣稀稀拉拉的附和聲。


    「就是!老闆,我們要求不高,有口熱水、有個火盆就行!等我們的棉花賣出去了,自當厚酬,你別急!」


    旅店老闆沒辦法,唉聲嘆氣,吩咐小二再去燒一鍋熱水。


    林玉嬋從滿耳朵方言裏,敏感地捕捉到「棉花」二字。


    她忍不住回頭,和蘇敏官對望一眼。


    「不知誰散布的消息,說九江港來了財大氣粗的洋行買辦,棉花價格一路走高,」四周都是人,蘇敏官終於沒法再幹壞事,隻得規規矩矩坐好,輕聲跟她一起破譯江西方言,猜測:「全江西的棉商,還有臨近省份的一些客商,聞訊都趕了過來。江西隻有這一個開埠港,一下子不夠住,很多民房裏都擠了借宿的客商。寺廟道觀也都滿了,各同鄉會館裏更是人氣興旺,運水的挑夫都不夠忙。」


    林玉嬋悄悄趴上窗欄。


    再看堂屋裏的客商,果然,他們腳底下踩的、屁股下坐的大包裹,雖然打包方式各異,但都能看出來,全是棉花樣品。


    「老子就該在三天前把貨全賣掉。」一個頭纏毛巾的客商跟同伴訴苦,「誰知這價格越降越離譜,再等下去,盤纏都要沒了!老九,咱們不管別人,明兒就出手吧!好歹回家過個年!」


    另一個客商緩緩掏出大煙膏盒子,扣扣索索的點了一鍋,長長吸一口,算是慰勞自己的連日辛苦,然後慢悠悠嘆道:「哎,也不能賴洋人。他們洋行也有收購份額,不是做慈善的。怪就怪咱們中國人太多,種棉花的太多!這消息一起來,呼啦呼啦,整個江西省恨不得都把家底帶過來,這貨一多,可不就賣得賤!這中國人哪,就是愛捕風捉影,愛紮堆,沒個自己的主見……」


    周圍幾聲憤憤然的附和,一起聲討國人的劣根性。


    林玉嬋在外頭聽得冷笑。誰都希望眾人皆醉我獨醒。要是別人都不種棉花,市場上獨我一家,可不是躺著賺錢麽。


    還有不少人抱怨:「聽不懂洋文真吃虧!明知道那些洋商買辦嘀嘀咕咕,肯定在算計什麽,但他們就當我們是聾子!——哎,小豆子,叫你去尋洋文課本,買到了沒有?」


    有人唉聲嘆氣:「買到了又怎樣?那上麵的洋話也不知真的假的。反正洋人說的話,裏頭找不著;照著那上麵教的念出來,洋人又聽不懂。我看是白花錢!」


    ……


    林玉嬋聽得差不多,回頭對蘇敏官總結道:「九江是江西唯一的開埠港口。洋商利用華商語言不通、信息不靈,操縱價格,故意抬價開盤,然後等客商雲集,大批囤貨,價格自然大跌。這些住不起旅店、受不住寒冷的棉商,早晚把他們的貨賤賣掉。」


    她又問:「其餘旅店的滯留客人……」


    「也都是同樣的冤大頭,」蘇敏官給雙手嗬氣,笑道,「我幾乎把全城旅店轉遍了,找不到容身之地呢。」


    林玉嬋點點頭。在隨身小本上,記下了九江港原棉的大致價格,以及客商們提到的洋行名稱,借著窗內微弱燈光,和先前的筆記相互比對。


    她沿著長江遊歷一遭,看了好幾個碼頭,已經找出了長江沿岸棉花市場的些許規律:幾乎在每個開埠港口,洋商都在壟斷價格。不同地區的主導洋行不同,放盤抑價的風格也不太一樣。有時候是簽齊價合同,有時候是散布假消息。但共通之處就是,缺乏大局觀的中國個體商人,無一被涮得團團轉,無計可施,隻能虧本拋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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