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一聲炸雷。她直接騰空而起!


    好像有隻老虎猛撲過來,又好像肩頭被人狠狠踹一腳,手中的槍飛了出去。她連叫都來不及叫,被無形的氣浪炸飛好幾米,身後就是炮台殘壘尖銳的碎石!


    千鈞一髮之際,後背一暖,整個人落在蘇敏官張開的懷裏。


    他跟著退幾步作為緩衝,同時腳尖一點,接住了自由落體的燧發槍,把它踢得豎在角落裏。


    林玉嬋被那巨大的槍聲轟得頭疼,眼前雪花一片,抓著他的手深深喘氣,竟然不爭氣的有點鼻酸。


    ……差點嚇哭。


    這是人在麵臨巨大危險時的純生理反應,她控製不住。


    蘇敏官伸手拂掉她額頭冷汗,捋順她被吹亂的頭髮。


    「驚到了?」估摸著她耳鳴退了,他附在她耳邊低聲說,聲音淡淡的莫得感情,「知道什麽叫『未傷人,先傷己』?」


    林玉嬋蔫在他懷裏不敢動,帶著委屈哭音「嗯」一聲。


    沒真正實踐過的人,很難切身體會火器發射時的巨大後坐力。在戰場上,這一時的踉蹌不穩,有時就是生死之別。


    洋人高壯結實,尚且少受其害;清軍矮小瘦弱,戰爭時很是吃虧。


    更別提林玉嬋這種先天不良的單薄少女,颱風一來都不敢出門的,被槍托一撞,基本上就成風箏了。


    蘇敏官終於微乎其微地笑了一下,胡嚕胡嚕那個驚魂未定的小腦袋。


    接連幾個下馬威,他很滿意地在她臉上看到了敬畏之色,終於不是原先那種「你快教我玩個新玩具」的歡欣雀躍。


    當年金蘭鶴也是這麽教他的。狠是真狠,肩頭的烏青幾天褪不下去。


    「兵者,不祥之器。」他記得金蘭鶴告誡他,「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蘇敏官那時年少氣盛,搶過那把跟隨世伯多年的老爺槍,指著上麵被磨平的雕花和斑駁的槍膛,不服氣地說:「可是你都用它用了好多年。」


    金蘭鶴笑了,一臉絡腮大鬍子跟著顫。


    「因為現如今,就是那不得已的時候啊。」


    --------------


    蘇敏官忽然覺得口渴,包袱裏拎出皮囊水壺,一口氣喝個痛快,又掬了冷水洗把臉。


    那滄桑無奈的笑聲依舊鮮活。它從記憶深處湧出來,跟著他從廣州到了上海,飄來了荒涼的吳淞口,隨著方才那聲燧發槍響,在他耳中迴蕩。


    炮台一側,水流緩慢,波濤無聲。


    蘇敏官半摟著一個嚇壞的小姑娘,忽然有點弄不清自己在哪,多大,是誰。


    第78章


    金蘭鶴臨終之前, 那話不成句的遺願,他親口一字字的答應。


    要反清,要復明, 要再次拿下廣州府, 必要時跟洋人聯手, 要像太平軍一樣轟轟烈烈……


    蘇敏官悲哀地發現,這些他好像至今一樣沒辦到。


    當然他可以歸咎於世事無常。整個廣東省已完全被官兵接管, 意外一個接著一個。但無可爭辯的事實是, 他拖著那沉重的衣缽,轉頭走上了一條散著歪風邪氣的岔路。


    耳邊忽然輕聲脆響。他輕輕揉眼角, 發現林玉嬋忙著呢。


    她早就從他懷裏鑽出來, 臉色沒那麽白了,情緒調整得差不多, 鼓起勇氣, 重新拿起燧發槍, 擦幹淨,正試圖自己琢磨個更舒服的射擊姿勢。


    她先是把槍架在炮台殘骸上, 又搖搖頭, 揀一塊空地, 幹脆趴在地上, 堆幾塊石頭架住槍管,眯眼瞄準——他也不知這異想天開的姿勢她是怎麽想出來的。但見她煞有介事地比劃一會兒, 才發現這樣無法填彈——當前的燧發槍填彈時要豎起槍管, 根本沒法以臥倒的姿勢進行。


    她隻能又失望地爬起來。


    「小白師父,」見他走神許久, 她才拉拉他衣袖,積極地問, 「今日還教嗎?」


    蘇敏官隨口問:「你又不怕了?」


    「怕也得學呀。」林玉嬋笑了笑,終於注意到他心不在焉,「怎麽,你有事要辦?」


    蘇敏官沉悶地笑笑,想說個段子岔開話題,卻發現自己文思枯竭,腦海裏縈繞的,都是自己發過的那些誓。


    他忽然正色道:「不瞞你說,我尋得一個洋商門路,像這樣的燧發槍,隻要有錢,想買多少買多少。阿妹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攻上海縣城,去攻租界?如今官兵洋人都懈怠,攻個出其不意,勝算還是有的。」


    林玉嬋嚇一跳,趕緊抬手試他額溫。不燙呀。


    反倒他雙頰冰涼,眉間盡是憂色。


    「這是哪個給你出的餿主意?」她警惕地問,「該不會是官兵派來的臥底吧?」


    蘇敏官苦笑,知道這話太癡傻,但還是忍不住,一句句傾訴出來。


    「我……我隻是想,這陣子隻顧掙銀子收下線,正事沒做,祖師爺怕是氣糊塗了。」


    「什麽正事?」


    「……符合我身份的正事。」


    林玉嬋瞬間明了,卻又覺得莫名其妙。


    這不是他平時的水準啊。


    她問:「你覺得攻城占地盤是正事?」


    蘇敏官心道,不是我覺得,是他們要我覺得……


    驀地心煩意亂,說道:「走吧。」


    彎腰收拾槍械。


    林玉嬋不讓他走。這人今天反常。要是他回到上海還這樣,「兩廣同鄉會」岌岌可危。


    活著就不容易了。他這樣難得清醒的人,活著更不容易。把心思放在賺錢上多實惠,非得給自己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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